第198章 休夫

  正三品,将军?

  朝堂上清晰地传来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太过惊讶,一时之间竟然无人说话。

  朝臣们看向那个一身雅素的女子,仿佛是想用目光告诉她她该如何做。

  她该向陛下推辞这份赏赐,一个县主或者郡主的位置还不够么?或者、或者陛下干脆封她为妃,就像那些话本上写的那样,什么高门小姐低门名妓,什么狐妖山精花神女仙,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儿,赏她一个如意郎君也就罢了。

  怎能让她当将军?!

  几个男御史对视了一眼,一人站出来说:

  “陛下,沈氏虽然有功,可她到底是一弱质女流,要当将军”

  他话还没说完,有人已经不乐意了。

  “弱质女流?”

  赵肃睿的目光从武将们身上依次看了过去。

  “什么是弱质女流?”

  那御史低着头,片刻后才说:

  “陛下,弱质女流自然是、是手不能抬,肩、肩不能扛。”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陛下竟然就真的走到了他的身侧。

  “你能拉开多少石的弓?”

  说话的御史顿了顿:“陛下,臣、臣乃男子。”

  “朕问你能拉开多少石的弓。”

  “微臣,微臣不曾拉过弓箭,但是男子本就健壮甚于女子,所以”

  “哦——”赵肃睿拖腔拉调,一把将这御史拖了出来。

  那御史比他足矮了大半个头,也不算是健壮之人,竟然直接被他拖倒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

  看见陛下竟然对御史动手,满朝文武又呼啦啦跪下了。

  赵肃睿冷笑着松开手:“你身为一个健壮男子,连朕的一拖之力都受不住,又怎配称什么健壮男子?一鸡,去弄个匾,送他四个大字‘弱质男流’。”

  说完,他转头看向其他男御史,只留那个“弱质”御史匍匐在地上几乎要昏死过去。

  “你们以为朕不知道现在那些领着朕将军衔俸禄的人是些什么货色?连马都爬不上去的也大有人在!你们说话之前给朕掂量掂量,别逼着朕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把那些虫豸废物都拎出来。”

  赵肃睿话音未落,一些勋贵的腿都在打颤了。

  谁家没几个混吃等死的纨绔?这些人身上的虚衔要是被褫夺了

  男御史们低着头,不敢多说话。

  他们现在最要紧的事儿是把女子从都察院赶出去,在这个时候得罪了勋贵得不偿失。

  赵肃睿哪里不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早晚有一天这些人都会被收拾干净。

  转头,他就看见站在前面的沈三废正看着自己。

  赵肃睿立刻得意地扬起了头。

  他大步向她走过去。

  “陛下,沈氏为谢家妇,她揭发谋逆算是有功,未能规劝夫婿不要附逆却是有过,所谓‘妇人以夫为天,夫唱而妇随之’,她虽然于国尽忠,却未能做到孝贤恭顺亦是大过,微臣以为,此女实在不堪为天下女子表率,若是封她为将军,只怕世人心中难服。”

  赵肃睿在听见“沈氏为谢家妇”一句时就已经停了下来。

  他转身,看向说话的太常寺卿。

  “你”一个赞引祭祀的摆件儿也配张嘴?!

  “郑大人,民妇在七年前就已经将谢凤安休了。”

  女子的声音在这样冬日的晨光里略有些凉意,带着这一点凉意,她的声音结结实实地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谢凤安好色无耻流连风月,此其错一也。不学无术盗取我之笔墨蒙骗世人,此其错二也。愚顽无知,不能察觉其父与其祖母的反心,此其错三也。”

  在人们的目光中,沈时晴缓缓踱步在御道上,将谢凤安的错处一桩桩说出。

  “其父逼害女童,他见死不救,此,其错四也。”

  “贪财挥霍,侵占我的嫁妆,此其错五也。”

  听见沈时晴的声音,赵肃睿心中蓬勃的怒火渐渐淡了下去。

  其他人却还惊诧,没想到沈时晴竟然会“休夫”!

  “身乏力短,弱质男流,此其错六也。”

  赵肃睿笑出了声。

  他看向沈三废,只见沈三废在笑着看他。

  于是他心里又欢喜了起来。

  “我父母先后离世,我居丧守孝,他却频频纳妾生子,未曾替我爹娘服丧一日,此,其错七也。”

  沈时晴停下脚步,看向太常寺卿郑选言。

  “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学无术,好色无耻,这等人,怎堪为我之夫婿?所以,七年前,我就已经将休书写好,又将此事禀告了我在天上的爹娘。郑大人,您说我是谢家妇,从第一句就是错的。”

  一开始听着沈时晴说她休夫,郑选言还觉得可笑,后来听她列出了谢凤安的七条大错,他又有些惊骇。

  这女子,她是认真的?

  “女子休夫,旷古未闻,你说你不是谢家妇,天下有谁会信?”

  “朕信。”

  赵肃睿悄悄挪了两步,距离沈时晴已经不到三尺远。

  “既然男人能休妻,女人自然也可休夫。”

  沈三废七年前就把谢凤安休了,嘿嘿嘿!

  “你将休书给朕,朕给你盖上玉玺,我倒要看看这天下还有谁不信。”

  见陛下竟然这般“胡闹”,郑选言越发看这女子不顺眼。

  不能说服陛下,他还对付不了这么一个女子么?

  “沈氏,你可有能耐受了陛下的赏赐?为将者当勇毅有谋,忠心事国,你在闺阁二十年余载,何曾”

  “勇毅有谋?”沈时晴语气轻柔,略垂眼眸,她轻轻一笑,下一刻,她的一双眼直直地看向了郑选言。

  郑选言的心中陡然一紧,仿佛是直视了一把寒剑的锋刃。

  “郑大人,我的勇毅和谋略,在英郡王逆案的案卷之中,在谢家一干人等的供词之上。实在不是您些许质问就能抹去的。”

  她看向其他人。

  “论功论迹,三品的勇武将军我没什么当不得的,本就不需要各位大人非议。”

  在赵肃睿封沈时晴为三品昭武将军的时候,御前女官高婉心已经端着昨夜才制好的官印和赏赐的圣旨站在了一旁。

  沈时晴走过去,口中笑着说: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我不在乎,我也知道你们会如何拦我,我也不在乎。

  “有些桎梏,只有在我是女子时存在,今日不管你们提出了多少的怎样可笑的理由和严苛的规矩来阻止我做这个将军,明日换成是个男子,你们都会尽数忘了,这样的理由和规矩,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说话间,她拿起了那枚官印。

  “列位,或许正因如此,这朝上的女官才越来越多,点滴成溪,再成江海。”

  她也是点滴。

  她也是江海。

  一身银鼠紫裙的沈时晴抬起头,看见了已经大亮的天光。

  还有天光下对着自己笑眯眯的赵肃睿。

  兵部尚书杨斋一直盯着丹墀前的砖缝。

  他能感受到自己身后那些人的目光,他们都希望自己这个兵部尚书能说点儿什么,拦下陛下的封赏。

  实号、实封、实职陛下赏赐那沈时晴的何止是一个将军?

  方才,自己前面的李从渊踉跄了下,他连忙要去扶,就看着李从渊自己又稳稳当当地站了回来。

  年轻就是好啊,李从渊看着老成持重,其实虚岁方过五十,在朝堂上还能站二十年,不像他杨斋,三十多岁才中了榜眼,五十岁才熬到正四品。

  陛下现在这般重用女官,等到李从渊致仕的时候,这朝堂上又是什么光景?

  他的眸光轻轻看向了站在他们不远处的陛下,也看到了那个叫沈时晴的女子。

  他们都神采飞扬。

  大雍朝的先帝们寿祚难久,即使如此,今年才二十有三的陛下也依然有很多年。

  是他这等老臣追不上的许多年。

  一时间,杨斋有些心灰意懒。

  拦不住的,一心渴求女官的陛下,遇到了沈时晴这样的女子。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段,这样的胆魄和气量。

  就算他们今日拦住了她做将军。

  只怕来日也拦不住她登阁拜相。

  一群男人们在这等事上沆瀣一气,反倒真成了结党,他难道真要为了阻拦女官的势头就跟一群粪土之辈同声共气?

  罢了,罢了。

  罢了罢了,他这一把老骨头是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下朝之后,站在武英殿内看着面前的圣旨,李从渊的手都在颤抖。

  “陛下,让藩王入京?!”

  “赵集渠勾结朕的守将,无论京兆还是九镇都有他的手脚,朕自然要把藩王都叫进来好好敲打一番。正好到时九镇演武,让这些藩王也见见世面。”

  李从渊想哭。

  如今的户部比过去数十年间都要阔绰,全是靠去年抄家算账得来的,陛下暂缓了西征,俭省了宫里的开支,之前画好了图纸的皇陵修建也没提起,因为有钱,很多地方的赈济、修葺都已经开始了。

  九镇入京的钱之前已经留出来了,这藩王入京,陛下再有赏赐

  “对了,那些藩王朕都没怎么见过,让他们都给朕备些见面礼,到时候朕要把东西都摆出来,正好给九镇演兵当彩头。”

  懒洋洋地趴在御案上,赵肃睿打了个哈欠。

  他真是很久很久没这么早就起来上早朝了。

  听见他的话,李从渊愣了下。

  他和陛下相识多年,默契一直是有的。

  陛下这是要让藩王们斗富?还是暴露家底?

  他微微抬头,就见陛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李从渊又低下了头。

  赵集渠谋逆,陛下是让天下藩王一起来承受他的怒火。

  “李从渊。”

  “陛下。”

  “新任礼部尚书,朕打算让陕西左布政使展舆入京做礼部尚书。”

  展舆此人学政出身,精于教化,为人也甚是开明爽朗,不是那等固守理学之人,让他做礼部尚书大概也是合适的。

  可是

  “陛下,展舆已经六十有六。”

  “朕知道。”

  赵肃睿点点头,手指在御案上敲啊敲。

  “他年纪大了,入阁太累,常盛宁,封他做东阁大学士。”

  陛下竟然将刑部尚书抬入内阁?

  如此一来,加上赵明音在内四个阁老之中竟然大半都是力主新政之人?

  “从今日起,你就是真正的首辅了。”

  李从渊抬起头。

  这位被他从少年带到大却不改乖戾暴躁秉性的年轻君王正笑着看他。

  “李大人,过去,你也辛苦了。”

  李从渊的心中登时一软。

  在他身后,武英殿的大门徐徐关上。

  赵肃睿站起身。

  李从渊眼睁睁看着陛下对自己行了一礼。

  “以后,也要辛苦你了。”

  李从渊连忙跪下,却被一鸡拦住了。

  下一刻,一鸡从他的腰间拽下了一个荷包。

  李从渊:

  无责任番外

  赵肃睿满心以为沈三废能陪着自己生产。

  可就御医说他还有三两日就要发动的时候,被沈时晴派往都尔本部以西叶尔羌的使团回来了。

  大雍击溃了都尔本部,叶尔羌愿意与大雍通商往来。

  赵肃睿一直以为生孩子就是“痛一阵,生下来”,事到临头他才知道。

  疼痛是无休无止的小股敌袭,不依不饶,不干不脆。

  每次一疼他就以为自己要生了,却没有。

  疼到麻木的时候,他发现生孩子根本不是自己能“生”,而是在疼痛中等。

  他得等孩子。

  还得等沈三废。

  顶着一头的冷汗,他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

  阿池在一旁吓坏了:“姑爷,您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让我生这个孩子是对的,要是让沈三废这般疼,嘶——也好,她也从未喜欢我到了愿意为我忍这般痛楚的时候,就换了我来为她忍吧。”

  门外,匆匆而来的沈时晴停下了自己抬起来要推门的手。

  她过去一直知道赵肃睿是如何想杀她。

  赵肃睿现在也一直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他。

  多深多浅,皆在心中。

  在她身后,穿着铠甲的图南和穿着寻常曳撒的一鸡都没说话。

  “小崽子,你老老实实赶快出来,不然你爹我”

  房间里,赵肃睿的威胁还没说完,就转成了一声惊叫。

  他真的发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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