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隋抱朴觉得小累累好象几年前就是这么高、这个样子。他扳着手指算了一下,怎么也算不出孩子的准确年龄。小累累脑壳很圆,四周的头发都剃光了,只有头盖上的头发很厚。面色灰紫,皮肤好象永远泛着湿气。那两个眼角有些奇怪地向上吊着,这很像他的父亲李兆路。眉毛细细弯弯有点像女孩子,又与母亲小葵一模一样。抱朴很难单独遇到他,不知怎么很想抱一抱他。夜里做梦,常常就梦见自己搂着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亲吻着他。抱朴梦中对孩子说:“你该叫我爸爸......”有一次他在河汊边上走着,迎面见小累累手提一条泥鳅。泥鳅头颅朝下拧动不止。小累累见了他就定定地站住,眼角往上吊着看他。他有些不敢凝视孩子的眼睛,就觉得像兆路在看着他一样。他在心里叫苦,心想这副眼神早晚逼他说出那个雷雨之夜的事情。可他还是蹲下来,用手去触摸孩子头盖上那片厚厚的头发。他端量着孩子,觉得孩子眼底的东西活活就是自己的。这个发现把他吓得跳了起来。他咕哝了一声什么,急急地离开了。走开几步他又回头望着,见小累累木木地站在那儿。孩子看着他,突然举起手里的泥鳅,大叫了一声:“爸──”
这一声喊叫他一辈子也没法忘记。他夜里想着小累累,在心里叫着:“不错,自己有了孩子了!”这个孩子又熟悉又陌生,可怜巴巴,是个长不大的男孩。一阵强烈的自责开始折磨他了,逼着他立刻就去认领自己的孩子、去告诉孩子的母亲。但他走出厢房,身体沐浴在一片月光下时,又骂起自己发昏了──小累累往上吊去的眼角,活活就像李兆路。他扳着手指算兆路最后一次回来的日子,回忆巨雷劈掉老磨屋旁边那棵臭椿树的夜晚。这种计算使他激动不安,一颗心跳动不止,倒使他无休止地体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个狂乱而又幸福的夜晚。他记得一切细节。小葵的幸福的呻吟,她的可怜的小小的身体。他们两人都汗水淋漓,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闪电。那一夜可怕地短暂。他记得窗子泛白时,小葵嗓子尖尖地哎哟了一声。那时候她紧紧地抱着他,他疲倦地躺在那儿,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小葵摇晃着他,她大概觉得他不行了,吓得哭出来。他坐起来,实在没有力量跳出这个破碎了的窗口。外面的雨停了,他走回厢房──他的每一次回忆都从这里终止。他心里的结论是:这种巨大的幸福,注定了会有结果。结论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无数次地问着自己,他能得到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吗?一种深深的歉疚也开始折磨他。他亲眼见到小葵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拖着孩子走了这么多年,他没有去帮她一把。自己的罪积得好大啊。他想着,有时一瞬间又把全部都推翻了,重新认定小累累不是自己的孩子。每逢这个时候,他立刻就觉得一阵轻松。
小葵大约一年没有脱掉孝服。孝服在别的地方也许已经早不允许存在了,洼狸镇却不同。殡葬时复杂的礼仪、奇异的风俗,近年来有增无减。有关死亡的事情,只有神灵的眼睛在看着。小葵白色的身影在街巷上活动了一年多,一年来一直提醒着全镇人不忘悲哀。抱朴看见孝服就想到了死在东北的兆路。他明白,如果镇上人知道了他和小葵的关系,怎么也不会饶恕他。这叫乘人之危,夺人之妻。兆路有着夺妻之恨,可是他不知道,他死在了地底下。抱朴想到这里全身战栗。镇上没人知道,没人想起沉默寡语的抱朴会做出雷雨之夜的事情。可是抱朴自己审判了自己。小葵终于脱掉了孝服,全镇人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老磨转得似乎快了一些,小葵的脸色也红起来。她常抱着小累累在老赵家的巷口晒太阳。有一次抱朴遇到了她,她热烈的目光逼得他低下了头。他转过身快步走开了,从此永远回避了那个古老的巷子口。后来他亲眼见到小葵抱着孩子跟叔父隋不召说话,隋不召的小眼珠雪亮雪亮,连连点头。那一天夜里叔父来到厢房里,笑吟吟地盯住他看。抱朴恨不能立即将他赶走。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说:“你交好运道了。你也该有个家口。小葵......”抱朴蹦到叔父面前,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什么。叔父听不明白,抱朴面色冷峻,一字一顿地说:“你再永远不要提这个了。”
抱朴从十几岁起就厌恶叔父了。叔父差一点把见素勾引到那条后来沉掉的小船上,使抱朴又多了一丝惧怕。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抱朴更加厌恶他了。那是个十分清冷的春节的早晨。按照古老的习惯,抱朴和桂桂很早就起来过年了。他们取出藏在一个木匣里的香皂,一先一后洗了脸。小厢房立刻香喷喷的。在桂桂的催促下,抱朴找出了父亲留下来的一双方头皮鞋穿了。天色微明,街道上却是一片沉寂。因为要破除迷信,上级指示不准放鞭炮和拜年了。抱朴将含章和见素都叫到自己屋里,又让桂桂去喊叔父。一个小案板上,放着一些用红薯面包成的水饺。桂桂走了不久,街道上传来一声声脆响。开始都以为是谁家放鞭炮了,见素跑出去看了,说是镇上的两个赶车人正满头大汗地沿街抡鞭子。锅里的水沸着,只等叔父了。后来叔父未到,桂桂红着眼睛一个人回来了。她说她去拍门时,叔父硬是打呼噜;后来他醒了,躺在炕上说他偏不起来。她告诉等他下饺子呢,他说偏不起来。她也就立在门旁,不时地拍打一下门板。后来门缝儿慢慢濡湿了,流出水来;她开始搞不明白,后来终于知道那是叔父站在门后解溲。她也就跑回来了。她说她再也不愿见到叔父了。抱朴和含章十分气愤。见素只望着窗子说了句:“叔父真有意思。”抱朴一边小心地将黑乎乎的水饺往沸水里推,一边归结说:“他是咱们老隋家的一个罪人。”......那天隋不召站在厢房里,还想将小葵的事情说下去。可是抱朴坚毅的脸色使他闭上了嘴巴。老人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两条小腿交绊着离开了。抱朴却一直盯着他瘦小的背影,真怀疑老头子已经知道了那个该死的秘密。
这天晚上,半夜里他还在院里踯躅。后来他终于忍耐不住,去敲弟弟黑漆漆的门。见素揉着眼睛把他迎进去,点了灯。抱朴说:“我睡不着,今夜老想找一个人谈一谈。我心里憋闷。”见素光着身子蹲在炕上,只穿了一条小短裤。他的肌肤在灯下闪着亮,像有油似的。抱朴也脱了鞋子盘腿坐在炕上。见素望着哥哥说:“我也害过这毛病,后来好了。我要老像你这样非瘦成一把骨头不可。”抱朴苦笑着:“老这样也习惯了,我有了个遭罪的习惯。”兄弟两个吸着了烟。见素握着烟斗,低头吸着说:“半夜里醒来最不好受了。这个时候人寻思的事最多,万一寻思到了那上边,就再也躺不住。跑出门让露水湿一湿好些。再不干脆就用凉水往身上泼,是心里边有火气。我就怕半夜里醒来。”抱朴好象没有听进弟弟的话,这会儿问了句:“见素,你说咱们老隋家谁是有罪的人?”见素冷笑着:“你以前说过,叔父是个有罪的人......”抱朴摇着头,扔了手里的烟,一动不动地看着弟弟。他说:
“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个人!”
见素活动了一下,咬紧了烟斗。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端量着哥哥,默然不语。停了一会儿他恼怒地皱起眉头,大声质问:“你指的什么?”抱朴两手按在膝盖上,两肘翘起。他说:“我这会儿不告诉你,不过你就信我的话好了。”
见素不解地摇着头,过了一会儿又冷笑起来。他取下烟斗,笑出声来。抱朴望着弟弟,吃惊地皱着眉头。见素说:“我不知道你指的什么,我才不想知道。我杀了人?你当了土匪?我都不知道。老隋家的人就是有折腾自己的毛病,白天晚上折腾,折腾到死。你也算有罪的人,那么洼狸镇的人都该杀。我过得就不痛快,我整天难受得要命,不知道做点什么才好。有时我右边的牙疼起来,满口肿胀,真想用锤子把所有牙齿都敲下来,让瘀血可着劲儿淌。怎么办?犯了什么毛病?不知道。反正难受。该干点什么,什么也没法干。就像什么地方有一团瘀血,让太阳晒得鼓胀着,又没有人用锥子来捅破。有时我真想抓起刀来把自己的左手砍去。不过砍去又能怎么样?我自己流血、残废,疼得在地上打滚,到头来街上的人还要羞我,说看哪,看一只手!没有办法,就这么忍吧,谁让咱是老隋家的人呢!前几年混乱起来,老多多又领人带上钢(同:金千;音:千)来院里捅,也不知这地底下祖宗留了多少东西。这好比捅在我胸脯上一样难受。我当时隔着窗棂往外看,我一点也不骗你哥哥,我不停地在心里诅咒在心里骂。可我一句老多多他们也没有骂,我骂了自己的祖宗!我骂他们瞎了眼在芦青河边开起了粉丝厂,让后来的一辈又一辈人活不了又死不了。我长大了,我想象别人一样有自己的老婆,可是没有人敢跟咱老隋家的人。哥哥呀,你是结过婚的人,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没人可怜这些,也没人替我们想过这些。他们只看到我们还活着,就没人想一想我们是怎么活的......哥哥!你看!你看哪!”见素满脸红涨地嚷着,扔了烟斗,拋开枕头,又用两手在被子间扒着。他扒出了一个红皮小本子,从里面抖落了几位姑娘的照片──她们都是镇上的,都已经出嫁了。“你看到了吧!她们都爱过我、和我好过,到头来都被家里人拦住了。因为我是老隋家的人哪!她们一个一个嫁走了,有一个嫁到南山里,被男人吊在梁上......我一个也忘不了,我每夜都看她们的照片,梦里和她们在一起......”抱朴手捧着这些照片,看着她们在掌上抖动、抖动,最后散落下来。
抱朴抱住了弟弟,紧贴着他的脸,两个人的泪珠一起滚动。抱朴嘴唇抖动着,不住地安慰弟弟,但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
抱朴的手不断在弟弟的背上拍打着,两个人慢慢都安静下来了。他们又坐在了炕上。见素狠狠地抹去泪水,低着头去寻找烟斗。他燃上一锅烟吸着,盯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低低地说道:“叔父胡吃海喝了一辈子,他的心受的折磨最少。爸爸规矩了一辈子,最后算帐累死了。咱俩给关在书房里,你练字我就得研墨。爸爸死了,你又把我关在书房里。你教我念『仁义』,我重复一声『仁义』!你教我写『爱人』我一笔一画写下『爱人』......”抱朴听着弟弟的话,一声不响,头颅低低地垂着。他眼前又出现了燃烧着的老宅正屋,看见了红色的火蛇球成一团,从屋檐上掉下来,四散爬去。正屋完全烧起来了,后母在炕上滚动......抱朴垂着头,猛地抬起来。他忽然心底涌起了一阵冲动,要跟弟弟讲一讲茴子──见素的生身母亲是怎么死的。但他咬了咬牙,终于克制下来。
这一夜,他们就这样捱到了窗户变亮。
河边,老磨呜隆呜隆地转着。抱朴怀抱着滑溜溜的木勺,一动不动地坐在最大的一个磨屋里。他每天这样坐上十二个钟点,再由一个老头子把他换回去。看老磨都是老头子做的事情,这个方木凳几十年被老头子们坐下来,还很结实。给老隋家看了一辈子老磨的那个老人见隋迎之死了,说一声“我也去了”,就死在了这个方木凳上。老磨屋全由青石垒成,像些古城堡一样踞在河边上,迎接了一辈又一辈人。牛蹄踩不到的地方是青苔,青苔新旧交错,有点像巨兽身上明明暗暗的毛斑。老头子死了;还有一个老粉匠师傅因为“倒缸”吊死在里面,老磨屋都一声不吭。它们仿佛是洼狸镇的一个个深邃而博大的心灵。在最苦难的日子里,总有人跑到老磨屋这儿做点什么。土改复查那几年,有人要合家逃离洼狸镇,走前偷偷跪在这儿磕头。还乡团把四十二个男男女女活埋在一个红薯窖里,有人就在这儿烧纸。老磨屋一声不吭。它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洞,一个眼睛。看磨人透过它的眼睛去遥望田野和河滩。抱朴每天从这个小窗洞上看出去,第一眼望到的就是那棵被巨雷劈掉的大臭椿树。如今它是只剩下一截树干了。当时镇上人都去研究它的毁灭。人们热闹过了,抱朴一个人才去端详它。他黑着脸看着它的破败相,心情压抑。约摸两个人才能搂抱过来的树干被半腰斩断,雪白的木心像折了的骨头。它的繁茂的树冠前不久还荫护一片泥土,喷吐着水气,而今被撕成了碎片。木心边缘凝结着黑紫色的液汁,那是它被雷火炙糊了的血液。一股奇怪的气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抱朴知道这是死亡的气味儿。雷电是宇宙的枪弹,它怎么单单击中了臭椿树、又怎么单单选择了那个夜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抱朴弯腰收拾起一些臭椿的残片,回到他的老磨屋了。河滩上那一溜儿古堡似的废弃的磨屋,都是粉丝工业最兴盛的年头里留下的。其中不少磨屋,在他幼小的时候还隆隆作响。父亲死在红高粱田里之后,老磨屋就相继破败死亡,只留下最大的几个。至于磨屋为什么都盖在河边上,那首先是因为取水方便。后来抱朴从河堤下留出的石槽又看出,很久以前老磨是用河水作为动力的。这使他明白了芦青河的确是步步萎缩的。他由此推断多少年前挖出的老船,会是行驶在浩渺激荡的河面上的;那古老的洼狸镇码头,也必定樯桅如林。人世沧桑,星转斗移,一切这样难以预料。老磨不紧不慢地磨着岁月。老磨屋改为机器动力,那交错的皮带和繁多的变速轮使人眼花缭乱。世界就是这样突然变了脸相。多少人来看机器,老磨屋空前热闹。后来,就是人们慢慢走光了的时候,抱朴从小窗洞往外望着,看到了手提菜篮的小葵和长不大的孩子小累累。他呼唤了那个孩子一声,可是没有响应。
多少年前他和弟弟抱头哭泣的那个夜晚如在眼前。那天两个男子汉在深夜里一块儿哭着,诉说到天明。这个夜晚在抱朴心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迹。他睡不着,一遍遍地想她,想小累累。终于有一天他遇到小葵一个人在河边田头上摘蓖麻,就横下心走了过去。
小葵没有理他,一颗一颗摘着蓖麻。他也没有做声,一颗一颗摘着蓖麻。他们两人默默摘着。红塑料提兜快要装满的时候,小葵坐在地上哭了。抱朴手指抖着去衣兜里掏烟,烟丝撒了一地。他说:“小葵,我要跟你说说我......”小葵抬头望着他,咬了咬嘴唇:“你是谁?你十年来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也没见到你。我不认得你是谁。”抱朴叫着:“小葵!小葵!”小葵哇哇地哭出声音来,身子歪在了地上。抱朴声音急促,有些慌张:“我知道你恨我,多少年就这么恨下来。可我比你还要恨我自己,咱俩多少年恨的是一个人。这个人毁了你的日子,对不起死在东北煤窑里的兆路兄弟,他有罪。他应该赎罪,他再不敢想一下打雷下雨的那天晚上,再不敢靠近老赵家的巷子......”
小葵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盯住他,嘴角抖着说:“你有什么对不起兆路的?是我几年前就发誓要给你。兆路死在煤窑里了,他的命和我一样苦。我难受死了,心想兆路带上我一起死在煤窑里就好了,他偏偏撇下我和小累累。我为他戴了一年孝,洼狸镇没有一个女人为男人戴一年孝。对得起对不起也就这样了,我还得活。我还得有个男人,我还想老磨屋里那个该死的蝈蝈笼啊......我夜里睡不着,一遍又一遍骂看老磨的那个人没良心......”她诉说着,眼泪就干结在睫毛上。抱朴的心被她搓揉得鲜血淋漓,竟然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大口喘息起来,用手捣着泥土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只明白你自己,你不明白男人,你更不明白老隋家的男人。这家男人活过来都不容易,如今再没有胆气了。也许这样的人一辈子只配坐在老磨屋里。你不想想,我到后来差不多天天能望见兆路狠劲瞪着我的两只眼,我一动也不敢活动。我睡不着,事情在心里拧来拧去。我想起了多少年前柳棵下的情景,我记得几天之后你就再不敢到老磨屋里去了。我知道有人看出了什么,老赵家的人盯上我了。后来你说你跟兆路的事四爷爷点头了,我就算打根上绝望了。那个打雷的晚上我是疯了。我的胆气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就跑出来。我知道兆路死了我再去找你,老赵家的人又会记起多少年前的事。他们会顺藤摸瓜地想出一些又一些事,把你说成坏女人,把我说成个夺人家妻子的恶人。我们两个都抬不起头来。我还想起那个被我捣碎的窗子,心立刻怦怦跳。我不知道第二天老赵家有人问起时,你是怎么应付的......我睡不着,净想这些。我还想起了父亲一天到晚算帐的事,想起他出去还帐。把血全吐到了老红马的脊背上。我知道老隋家的后一辈人再也不要欠帐了,谁的帐也不要欠。可我今生是欠下兆路的了,我真不敢想,不敢想......”
小葵呆呆地望着满脸红涨、激动不已的抱朴。这个抱朴竟然全身颤抖着。她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眼前这个男人有些陌生了。可她从小就熟悉他。瞧他想到了哪里,想得多细,他甚至到现在还惦念被他捣碎的那扇窗子怎么了结。没人问起那扇窗子,因为风雨拍碎的窗子太多了。她也不明白他们老隋家欠了谁的帐,更不记得父亲曾经出去还帐。她想他是被日子挤弄得胡涂错乱了,他说的话有时就别想明白。这么说多少年来他日日夜夜里受着折磨。小葵看见他额角、头颅四周,都有发亮的白发生出来。他的脸色还莫名其妙地发红,身子看上去也还壮;可是脸上有永远也退不掉的愁容,睫毛已经被他自己用疲倦的手指揉断了。小葵的心抖动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看见抱朴的眼神变直了,僵僵地望着她。她也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他声音微弱极了,像是悄悄地问了句:
“小累累到底是谁的孩子?”
小葵怔了一下。她更加胡涂了。她喃喃地说:“是我的,我和兆路的......”
抱朴不信任地看着她。
小葵被这一双目光逼视得不能支持。她把脸转向河堤,喘息着说:“你想到了哪里!你整天胡乱寻思,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寻思了些什么。这样长了,连我也会给你搅胡涂。抱朴,你怎么能想这些。我真怕你是明白不了啦──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吧?听见了吧?”她转过脸来,抱朴还是不信任地盯着她。她就迎着这目光喊了一声:“你傻楞什么!孩子的爸爸是李兆路!”抱朴在喊声里垂下了头,像被雹子打折的一棵谷子。他搓着手,咕哝说:“不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小累累和我把什么都说透彻了。我们说得那么多,全说透彻了。我信孩子,我信他自己......”小葵更正道:“小累累说不了几句话,他不会跟你说多少话。我心里明白。”抱朴点点头:“他不说话。可我们用眼神把什么都说完了。你不知道,有些事就得用眼神去说。我明白他的,他也明白我的。”小葵不做声了。她想完了,说到这一步,谁还有什么话可说。她又气恼,又可怜他。多少年的艾怨和嫉恨全没了影儿,一股热流冲撞着她的周身。慢慢她的下巴抖动起来,肩膀也抖动起来。她蹲在那儿,身子不由得向前伏去,两臂牢牢地搂住了抱朴,嘴里连连说着:“抱朴,快扔了那些古怪念头吧,我们搬到一块儿吧,救救我,也救救你......”抱朴去推她的手臂,粗糙的手掌按在她温热的软乎乎的肩头上,立刻就不动了。他抱着她,去吻她的头发。他的阔大的巴掌按在她高高的乳房上,感受到了那颗心的跳动。小葵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埋下去。她寻找那种熟悉的男人的气味,忘记了这是在蓖麻林里。不远处芦青河水缓缓流动的声音正传过来。小葵又享受到一只大手缓慢而又温柔的抚摸了。她愿这种抚摸一直下去,直到太阳西沉,直到永远。她不由自主地说道:“......晚上九点,小累累就睡着了。我打开窗户──”这会儿她突然感到那只大手停住了。她惊愕地抬起头来,见抱朴正低着眉,从蓖麻空隙里向前望去──远处的河堤上,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正领一帮人走着,边走边指点着河水议论什么。小葵看着,心里猛地涌起了一股冲动,她挣脱了他的手臂说:
“站起来,不用遮盖在蓖麻林里,站起来!让镇上人看看,我们好了,我们早就好了!”
小葵说完吻了他一下,身子挺挺地站了起来。
堤上的人都望见了她。李玉明老远打着招呼:“摘蓖麻嘛?”小葵点着头,却在小声地、急切地催促抱朴。但抱朴终究没有站起来。小葵有气无力地向着远处应道:“......摘蓖麻。”
泪水悄悄地顺着她的两颊流动起来。......
那一天抱朴没有站起来,也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天黑之后,他一个人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老磨屋......当李知常从磨屋里永远地牵走了老牛时,他在机器的轰鸣中也还是那么坐着。在蓖麻林里,他的冷固多年的血液又一次奔流起来。他知道小葵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并且又一次给了他回到她身边的机会。他错过了这个机会。后来他坐在老磨屋里想的是,那也许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他还在想小累累。小葵的话只是一种安慰,而不是最后的结论。他朦朦胧胧觉得这种结论将来得由他和小累累两个人去做出。错过了那个机会,也许是隋抱朴一生都要后悔的事情。后来每逢他走过那片蓖麻林,每逢风雨之夜,他都表现得格外不安。有一次他一个人进入蓖麻林,到以前他和小葵呆过的地方,用手去触摸那些并不存在了的脚印和其它痕迹。在他呼喊小累累来看机器的第二天夜晚,正好是风雨大作。他躺在炕上仍然不能安睡,像被什么啮咬着。他那么兴奋,那么想要。在雷电隆隆的爆炸声里,他那么想要。后来他终于从炕上爬起来,站到了院子里。他首先望了望弟弟的窗口,那是黑的;妹妹的窗子还亮着。他没有怎么停留,快步出了院子。他在风雨中奔跑起来,衣服很快淋湿了。雨水真凉,很像冰水,这对于他滚烫的身子是再好也没有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着,他睁不开眼睛。恍惚间他已经感到了她的柔软的小巴掌在摸他的胡茬,她的又小又可怜、轻轻一提就能抱在怀中的身体。他摇摇晃晃地站住了,抬头望去,老赵家的小巷子黑漆漆的。那个小窗口没有灯光。他差不多已经听到了小葵和小累累熟睡的呼吸声。这个小窗子再也不会对他敞开了。雷声隆隆,闪电一次又一次把他湿淋淋的身子照亮。有一个巨雷好象就在他的头顶上炸开了。他把流进嘴角的雨水用力地吐出来,接上又骂起自己来。他把右拳握得紧紧,狠狠地击在自己的胸脯上,一拳就把这个粗粗的身躯击倒了。泥水浸着他,他在尖利利的石子上痛苦地扭动。他在雨水里一直躺了几个时辰。
抱朴静静地坐在老磨屋里,只偶尔用木勺去运输带上拨动几下。青白色的绿豆汁从地下暗道直接流入粉丝房的沉淀池里,再没有人来抬大木桶了。换班的老头子近来常去张王氏的店里酗酒,一再延误接班的时间。老头子来到老磨屋,连连哈欠,酒气醺人。抱朴有一次走出来,发觉巷子里冷冷清清,这样想着,忽然看见小葵手牵小累累往前走去,理也没有理他。他踌躇了一下,也跟上了母子两人。走到城墙下,人变得多了。大家都向田野里的井架指点着,兴奋异常。抱朴跑了起来。
井架边上,很多的人围成了一个圆圈,中间有人呼喊着什么。小累累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手,在人缝里没命地挤起来。抱朴不假思索地跟上他往前挤。挤透了一圈儿人,看清了中间的空场。那里有长长短短的铁管,探矿队的人都戴了柳条帽子活动着,隋不召也夹在其中。抱朴在人圈儿边上站住了,小累累却站到了离铁管子很近的地方。这时隋不召与几个人敲敲打打,从一个粗铁管里取出一块黑东西,又用手掰成几片。正这时小累累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然后箭一般冲上前去,敏捷地一跳,把隋不召举起的片片抢到了手里,向人群大声呼喊:
“妈妈,这是煤──!”
所有人都有些惊讶,想不到由这个小孩子最先辨认出来。这时小葵走出人群,抱住孩子,取下小累累手里的东西,还给了隋不召。人们同时都看到了她眼里闪着泪。大家小声儿议论起来,说她一定是看到煤就想起了兆路了,兆路就是被煤压在地底下的。小累累也真不愧是李兆路留下的苗苗,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煤......抱朴一句句听在耳朵里,对小累累一眼认出煤来感到震惊。他的心都激动得战栗了。他一直瞅着小葵和小累累,当母子两人离去时,他也无心再观看叔父手里的煤了。他往回走去。当他走开老远,最后回头瞥一眼井架时,看到了史迪新老怪。老怪在离开人群十几米远的地方蹲着,闷闷地抽烟。
抱朴转身寻找小葵和小累累,他们已经没了踪影。他这才感到一阵饥饿、一阵疲倦。他艰难地走进院门,第一眼就看到李知常在院内不安地走动。抱朴这才记起刚才看煤的人群中没有李知常。小伙子不时地望一眼含章的窗子。抱朴站了一会儿,向着李知常走去。他不明白李知常心中的爱情之火为什么突然又燃烧起来。小伙子抬起头来,隋抱朴看到了一张灰暗无光的脸。他真可怜李知常,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抱朴说:“你该吃饭。你不能老这样。”知常点点头,说:“她不开门,不理我。可她爱我,我心里明白。我要等她出来。”抱朴握住他冰冷的手问:“你几年前也这样,这几年不是停了吗?”知常摇摇头:“这种事怎么停得住。我一天也没有停,火在我心里烧着。大虎死了,老隋家的又一个好样的死了。那天晚上我在草垛根下听跛四吹笛子,听李技术员讲『星球大战』,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我突然想起我做事情太慢。我有多少事情该做没做、该做好没做好。我得快做。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我安装的电灯到现在还不亮,可洼狸镇早该灯火通明;我爱上的人连句话也不跟我说,可我们俩从小就该当是一对。事情全给耽误了,一糟百糟,后悔不叠。抱朴哥,你快来帮帮我吧!”
李知常两眼跳荡着火星。抱朴这会儿觉得是太理解他了。他摇动着他的手臂,说:“你们老李家的人太好了。我一定会帮你,像帮我自己。”抱朴蹲下来,想了一会对李知常说:“不能这样──你真心爱她,就不该这样。她一个人闷在屋里会生病。你让她知道了你的心,就该悄悄离开。你离开吧。”李知常久久地盯着抱朴。抱朴又说了一声:“你离开吧兄弟。”李知常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隋家大院。抱朴蹲在那儿,默默地吸烟。他这会儿才明白:是大虎的死促使李知常把停下的事情又做起来。他暗暗惊讶。他想自己近几天的焦灼和急切也与大虎的死有关。这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是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赶紧去做。做什么事情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要赶紧做些什么。这样不行,这样再也受不了。李知常令人羡慕的地方在于他的清晰和具体──“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抱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他站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门。
门开了。妹妹大概刚从晒粉场上回来不久,身上飘散出粉丝的香味儿。她的脸色苍白,眼窝发暗,安详地看着走进来的抱朴。“你都听见了吧?知常等你。”抱朴说道。含章点点头,微微含笑,似乎连一点不快也看不出来。抱朴本来有很多的话,可是这会儿一句也不想说了。他想妹妹爱着知常,那个小伙子绝对言中了。含章无比美丽,像后母茴子一样。可她慢慢也变得像后母一样冷酷了。抱朴难受的就是这个。他记得含章从小就温柔可爱,他无限地羡慕她的纯洁和欢快。他希望她永远这样,代表整个老隋家的这方面的天性。可是没有。这真不幸。抱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含章笑一笑,同时站了起来。她显得很轻松,秀挺的身子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到屋里走了一会儿,望着窗外,又坐下了。她问:“大哥,你要跟我说什么?你就说吧。”抱朴要说什么?他从哪里说起呢?他让她去治病、让她跟李知常好好谈一次吗?这都是很急迫的、又似乎都无必要再说了。他语气淡淡地说:
“我是来告诉你,探矿队今天探到了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