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贺龙、关向应和平原根据地的各分区司令员等一批军事干部,正在一间教室里开着军事会议。

    贺龙同志白白的面庞,圆圆的两只大眼,一撮黑黑的小胡子,慈祥、和蔼、风趣,不像叱咤风云的大将,倒有点像绅士、教授或者面团团富家翁。他叼着烟斗坐在教室旁的一把木椅上,在他身边的关向应同志瘦小、冷静,总是用思考专注的神情凝视着坐在学生座位上的干部们。

    贺龙同志笑眯眯地先讲话:

    "同志们,我们来到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和你们并肩战斗几个月了,也许不久就要和你们告别喽。你们冀中这块根据地已经屹立在平原上,经受住风吹雨打--这个词儿不当,应当说,经受住枪林弹雨的考验啦。要想坚持这块好地方,关键在于干部。你们要自力更生地培养干部。要善于发现干部,使用干部。干部决定一切嘛。举个例子,就以贺炳炎、余秋里两个同志为例,他们两个人只有两条胳臂,刚来冀中时没有几个人。可是,东一搞,西一搞,他们就搞出个队伍来了。而且是打仗很硬的队伍。敌人一听见'一只胳臂'的队伍来了,吓得老远就跑掉。冀中的战士也不得了,他们见识广,接受能力强,又吃得苦,只要两块玉米面饼子往肚里一填,就能够冲锋陷阵。睡觉不要铺盖,鞋也不脱,和着衣往炕上一倒,站起身来就能打仗。连新兵补进队伍没有几天,抱起枪来就能冲锋。同志们,这些人是天兵天将吗?不是,他们都是好干部带出来的!所以,一句话,就是要归结到整训上来。搞革命,搞军队,没有一批政治上坚定的干部就不行!光向上级要干部成吗?你向聂荣臻同志要,他一下子哪能派来那么多?所以我说,关键就在于你们就地取材,自己培养,自己训练,自己发现。我说的这么多,都是积多年的观察之所得,是从心里说出来的话。今天各分区的主要军政干部都来了,再说一句:八路军这套东西,都是毛主席教会的。你们现在正在学习《论持久战》、《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这就好嘛,就对了嘛。没有文化素养、没有政治头脑的军事干部那就对不起,要下野的,要掉脑袋的。而且不是掉他一个人的脑袋。冀中这个地方太好了,素有'平津门户'、'华北粮仓'之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保护好巩固好这块地方,是我们全体冀中军民的头等大事。……好了,我不罗嗦了。下面吕正操同志还要和你们谈话,和你们商讨不久就要麦收了,趁敌人出来抢粮之际,怎么狠狠打击敌人的大事。现在,我要告辞了……喂,关政委,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帮我补充一下吧。"

    关向应同志微笑着摇摇头。他一向不大讲话,沉默,更显出他的睿智和深刻。


    吕正操同志站起身讲话了。他年轻、英俊,双目炯然有神。他除了表示非常赞成贺龙将军的意见外,关于冀中形势,战斗部署他讲了这些:

    为了保卫麦收果实,我们要主动打个漂亮的胜仗。武汉失守以后,敌人大批回师敌后,妄图摧毁我们的抗日根据地,确保其对敌后占领地进行人力、物力、资源的掠夺,以实现"以战养战"的美梦。我们平原首当其冲,因为它给予日军重要根据地北平、天津、保定以及三大交通线--北宁、平汉、津浦以严重威胁。

    我们冀中依托晋察冀边区的山区作后方,更增加了敌人定要摧毁我平原根据地的决心。今年,一九三九年,将是敌人频繁扫荡、围攻、蚕食的一年。我们要经受严峻考验--也就是反扫荡更紧张更艰苦。幸而,贺龙、关向应同志率领一二○师及时来到平原。他所领导指挥的几次胜利的战役,挫败了敌人的气焰,日军在五个月内组织了五次战役围攻,但是都以失败而告终。军事上的胜利,保证了地方工作的开展。如今平原的工作开展了,群众发动了,政权建立健全了,根据地也巩固下来了。

    最近我们得到消息,敌人将要大规模出击扫荡,目的是抢粮。他们要"以战养战",也要趁机消灭我敌后根据地的军事力量,所以我们也要趁机用各种方式、方法,狠狠地打击敌人,消灭敌人,保护群众的利益。这次会议就是要和大家商讨作战计划的重要会议。

    吕正操司令员,操着不太重的东北口音,对围着他的三十多位军政干部,讲罢当前形势,然后指着挂在墙壁上的大地图,一个地区、一个地区地和各分区干部商讨作战方案。每个分区司令员、参谋长和政委,谈了他们地区的特点,提出各自的想法做法,并希望互相配合打击敌人。

    贺龙同志和关向应同志站在一旁听着发言、讨论,不住地点头含笑。最后决定根据各分区的情况,机动灵活地寻找战机,狠狠地打击、消灭敌人,粉碎他们的抢粮计划。

    卢嘉川以十三分区司令员的身分也参加了这个会议。参加这个会的还有十二分区的李彦祥司令员。会议刚结束,他把卢嘉川拉在一旁问道:

    "老卢,向你打听点事情,你认识一位叫柳明的女同志么?"

    "认识。怎么,你也认识她?"

    李彦祥微微叹口气,黑瘦的脸,蓦地红了。

    "她在保定医院工作时,曾经救过我的命--当时,我害黑热病,组织上送我到她所在的那个医院--幸亏她团结了医院的护士长,把我从死神手里救了出来……现在,她的情况怎么样?在咱们这个地区工作么?"

    卢嘉川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他考虑一下,缓缓地回答:

    "她在安定县妇救会工作。情况不太妙,肃托肃到她头上了。"

    "是不是因为她在敌区保定工作过,过去又有一个当了特务的男朋友?这些事,我都可以证明:她是一个好同志,拼着性命救我和我们的其他病号;而且还狠狠地打击了她那个当了特务的男朋友……这样的好同志也怀疑?真是岂有此理!而且,她医术也好,怎么不叫她当医生,却去了什么妇救会……"会散了,李彦祥把卢嘉川拉到他住的屋子里,情绪激动,不住地长吁短叹。

    "我刚到这个地区不久,就看见把不少知识分子打成托派的事……不行,老卢,这样不行!你刚才不是还听到贺龙同志一再讲干部的重要性么。糟踏干部就是犯罪呀!你看,我们是不是一起去找贺龙同志,向他反映一下,请他报告中央赶快纠正……"说着,李彦祥仿佛看见那个美丽的充满哀愁的柳明就站在眼前。

    他曾经爱过柳明,几次托人向她求婚,都被她婉言拒绝了。但他不恨她。后来他结了婚,却仍然敬佩她。当他听到卢嘉川告诉他柳明的不幸遭遇,一时间竟心如刀绞。

    卢嘉川想到他熟悉的一些干部也被审查、被拘捕,心里常常郁闷、困惑甚至痛苦。尤其当他想到林道静因为一些同志被审事和江华闹矛盾时,他心里更加不安,更加忧虑。不知林道静是受了他的影响呢,还是这个女同志聪颖的头脑自有她独立的见解,他们两人在肃托问题上的观点和见解完全一致。尽管我们革命内部会有敌特、汉奸打入,会有坏人混入,但绝不会,是这些经过革命锻炼,一向对党忠心耿耿的同志;也绝不能因为他们有点复杂的社会关系,或什么缺点、毛病,或发过几句牢骚,一转瞬间就由同志变成了敌人。卢嘉川和江华谈过他的

    看法,希望他作为地委书记能向上级党反映,这种做法会伤害同志,摧残人才,只能给革命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可是,江华不但不听,反而怀疑是他挑唆林道静,左右了林道静,以至

    造成他们夫妻间的不和……现在李彦祥司令员也因柳明和其他同志的被审查而激愤,邀他一起去找贺龙同志反映问题,卢嘉

    川欣然答应。因为他也想向贺龙同志说说自己的看法。

    李彦祥曾在贺将军部下当过营长,和贺龙同志很熟。他一

    进到那间明亮、宽敞、连二大炕的农民屋里,向炕沿上一坐,

    就向贺龙同志介绍说:

    "这位十三分区司令员卢嘉川,还是位大学生出身呢,您认识他么?"

    贺龙同志拉住卢嘉川的双手,摇晃着说:

    "认识,当然认识。我们就需要这样文武双全的司令官嘛。"说罢,含着烟斗,爽朗地大笑起来,"那次齐会大战,你打得挺英勇,敌人放毒瓦斯,你用湿毛巾捂着嘴,还在敌人的火网里冲来冲去,指挥队伍追击包剿敌人--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呢。"

    卢嘉川听贺龙同志一说,反而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那是贺师长指挥有方。一二○师的亚五、亚六的老红军战士以一当十,这一仗打死敌人七百多,缴获了大批战利品,这才给冀中平原根据地奠定了巩固的基础。……"

    贺龙同志摆着手,那白白胖胖的手指给人一种异常温存、宽厚的感觉:"小卢,不要说这些了。没有冀中这么好的人民,没有你们这位坚强、精明的吕司令员,怎么可能打这么大的胜仗。"他把话锋一转,闪着慈祥的圆眼睛,笑问李彦祥,"喂,小李,看你一进门,就满腹心事的样子,怎么,和老婆吵架了?要到我这里来告状么?"

    李彦祥摇头叹气:

    "老婆很好,吵什么架。我是来向老总诉说一件不平事--也可以说是政策性的事。"

    李彦祥向贺总讲述了柳明过去和现在的情况。从保定医院怎样掩护他们,直到现在,一个技术很好的医生,不叫她当医务主任了,却成了妇救会的受审人员。他还讲到白士吾这个阔少怎么向她进攻,用出国留学去引诱她倒向敌人那边。而她毅然离开那个富贵温柔之乡,来到了艰苦的抗日根据地,那么忘我地做了许多抢救伤员的工作,而今天却被打入托派的行列……

    贺龙同志叼着不离嘴的烟斗,双目炯炯看着李彦祥的嘴巴,听他说完了,微微点头:

    "李彦祥,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知道我们一些根据地都在不同程度地搞肃托,但是,这样具体生动的例子,我还听说得不多--我这个老粗,只顾打仗了,疏忽了政治上的错误,这也会酿成军事上的大错啊!小卢……"贺总把脸扭向卢嘉川,脸色严肃了,烟斗举在手上不吸了,"你来这里的时间较长,你也谈谈你的看法。"

    卢嘉川把一些同志被当做托派受审查,以及柳明的表现简要地向贺总汇报了。他认为这些经过考验的同志不会是托派。所以造成这种形势,和有些人搞逼供信,有人乱咬,有人挟嫌报复有关;更和我们某些领导的简单化,官僚主义,只知对上级指示盲目照搬,而不深入实际调查研究有关。后来,他谈出林道静,她反对她的丈夫江华这样做,因而造成了两个人的关系紧张……

    "哪个林道静?是安定县委的宣传部长么?我见过她,蛮漂亮的一位女同志嘛。听说她所在的地区逮捕了好几个重要干部。有良心的共产党员自然会很难过的。路线斗争嘛,党内一开始就存在。你们还不知道,杀AB团的那个时候,恐怕比现在肃托还要严重呢。现在党中央成熟多了,有毛主席的领导,问题是会解决的。"贺总说到这里,对卢、李两人凝视片刻,轻轻点点头,"目前,冀中的形势仍然很严重。它处在敌人的心肝肺腑上,怎能够不千方百计地把这心上的刺刀拔了去!所以,你们的仗有得打哟。日子只会越来越艰苦哟。我们缺医少药,既然柳明医术好,就把她先放到卫生部门去。白求思大夫就要离开冀中了,我们这里很需要外科手术大夫。她能干,放手叫她去干吧,其他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卢嘉川和李彦祥告辞出来时,两个人的心头都似乎轻松了许多。

    两个分区司令员正谈着话,吕司令员忽然来到他们屋里,他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员。

    "小卢,给你一个新任务。"吕司令员笑容可掬,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新任务?当然遵命。"卢嘉川歪过头问。

    "这个任务可不简单。调你到高大成部去当副旅长--为的是争取改编这个土匪出身的绿林好汉归到咱们正规部队里来。"

    "那个吸白面儿、嫖女人,正在招兵买马扩大自己队伍的高大成?"卢嘉川露出惊讶不安的神色。

    李彦祥也惊讶地插了一句:

    "怎么一个分区司令员改调成一个副旅长--而且是去土匪部队里?"

    "工作需要嘛。争取这部分杂牌军队很重要。我们认为派小卢去最合适。完成了任务再当司令员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怕闲白了少年头?"吕司令员站在地上,仍然满面笑容。

    卢嘉川沉默有顷,突然握住吕司令员的手,另一只手臂向外一甩,决然地说:

    "我说了遵命,就要遵命嘛。吕司令员,你说我什么时间走马上任?"

    "回去交待一下工作就去。高大成还在等着你呢。"

    "好,这是个好机会--来个自我考验和锻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