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倚着六里桥破败的栏杆,看潮汐吞吐着阴霾暮色。火烧云挂上远处的桠杈,像一些浆过的棉絮。稍近一些,一只叼着月牙的白头翁绕梁而飞,扰乱了鸽群的秩序。散乱的线条从屋顶的烟囱内飘出,是蝙蝠们遁出原形的序幕。

    岸上拥满了人,黄昏充满了腥气,这是晚饭前流言对市井的额外馈赠——白莲泾上又漂来了死尸——由南而北,从中汾泾顺流而下,被水草和垃圾烘托着,浸泡产生的鼓胀使之看上去恍如水长生果草。

    一艘闻讯赶来的小艇靠近它,两个穿橡皮工装的男人把尸体打捞上甲板。从这里眺望,河水撕破了她的衣裳,两颗饱满得如同哺乳期的Rx房表明是一具女尸。小艇掉头,发动机突突突响起,翻起的河水把一起谜题带走。

    大伙三三两两离开,折回自家餐桌。虽谈不上司空见惯,可在危险的夏天,浮尸仍不时会从惊讶的呼喊声中冒出河面。它们大多是从黄浦江漂到这一条支流的。弯曲的白莲泾上有不少桥梁,六里桥是其中著名一跨。桥连接着乡镇和农村,桥堍两侧蔓延着民居,沿街掺杂着破墙而开的面摊和酱油店。赤膊的男人叼着飞马牌香烟在街灯下“杀关”,穿着睡裤的主妇们拢在一起散布小道消息。小孩们被分配到一个好差事:挥舞打过肥皂泡的面盆粘蚊子。

    拐过一条弄堂,窗棂投射下的格子光影里,趴着两三个少年,抓了一把盐,看一条鼻涕虫扭动,慢慢溶成一摊黄脓。


    纳凉时分,联防队员小飞带着警察李浩来到老街,看他们的路径,就知道是柳道海家。崴崴看见警察站在跟前,问道:“有事找我?”小飞道:“是啊。”

    崴崴屁都不吱一声就跟着走了。

    街坊在背后指指戳戳,将警察的出现和黄昏的浮尸案联系在一起。崴崴成了杀人犯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不过让大家扫兴的是,两个钟头不到,崴崴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和自己酷肖的年轻人。那人一看就来自穷乡僻壤,浑身冒着土气,途经之处留下难闻的汗味和霉味,不知多久没洗澡,都馊了。

    除了瞎子,谁都能看出两人的血缘关系,长得太像了。虽然那人比崴崴皮肤粗黑,显老,但那是水土造成的,撇开这个,就是双胞胎,至少是亲兄弟。

    大家很好奇,但崴崴把门一关,想凑上来套话的邻居只好知趣而返。

    平日里唾沫横飞的小飞这回守口如瓶,那两个钟头里发生了什么,没溅半点唾沫星子。这让人疑窦丛生。于是轮到混汤师傅王龙出场,作为开裆裤兄弟,他无疑是刺探军情的最佳人选。果然,王龙用半瓶乙级大曲灌开了小飞的嘴巴。喝到得意忘形,小飞确认了一个事实:“那人真是崴崴的双胞胎兄弟。”

    惊悚的是后面一句:“他们是刀美香被强xx后留下的孽种。”

    小飞很快为酒后失言付出代价。刀美香,也就是崴崴的老娘。这个泼辣的傣族女人冲到联防队里,反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据在场的人描绘,小飞的左脸当场生出五个指印。待返过神来,刀美香已扬长而去。

    被女人扇了耳光的小飞,揉着脸骂娘,并未追出去报仇。当然这也不奇怪,小飞怵的不是刀美香,而是崴崴。

    崴崴名声很大,从南码头到艾镇,到更远些的三林塘,凡在道上混的,都知道有个南拳打得很好的崴崴。那一年,还是少年的崴崴加盟一场决战,两边摆开阵式,他“老卵”地向对方老大叫阵单挑。对方见他个子挫矮,嘴上汗毛还没变硬,不禁一片嘘笑。他连下三遍战书,根本无人应战。

    少年崴崴把香烟啐掉,站在一棵三人高的泡桐树前,把手心捻了捻,断喝一声,就成了鲁智深。但见脸色一紫,脚下的土松开了,泡桐被连根拔起。这恫吓等于战略核武器,让对手当场松了卵蛋。

    崴崴的好身手被一地下赌场老板看中,将他招入麾下。不久,赌场间争抢客户,酿成一次火并。他的老板杀死了对方的老板,被判死刑。初二学生柳勐崴把一个倒霉蛋打得视网膜脱落,视力从一点五退到零点二。这一仗奠定了崴崴的江湖地位,但也因致人重伤,进了松江泗泾的上海市少年管教所,成了少年犯。

    崴崴刑期一年,被勒令退学。刀美香作为监护人,被法院判赔受害人一千七百元。这笔巨款她当然拿不出,柳道海借遍了邻居和同事才凑齐。

    被释放后,崴崴像变了一个人,相比那些杀气腾腾的小毛贼,他再不轻易出手。那么多年来,他越来越少露面,网罗了不少喽啰,幕后垂帘听政,成了一方绿林首领。

    崴崴白天在港口机械厂当司炉工,这是柳道海帮他找的临时工。他骑一辆永久牌“老坦克”,慢条斯理地踩着脚踏板。上身是厂里发的卡其布工装,下面套一条蓝色警裤。日头很毒的话,头颈里耷一条汗味很重的毛巾,脚趾夹着塑料拖鞋,往返于浦三路和浦东南路上。

    他长了张圆脸,属于卦书上说的男生女相,体态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发福。对自己过早出现的肚腩,他轻描淡写道:“练我们这趟拳的,就是要长点肉。再说,阿拉乔乔也没嫌弃我。”

    乔乔在六里电影院斜对面开熟食店,自己的地盘冒出个熟食西施,崴崴当然要见识一下。才瞥了一眼,他就对跟班黑皮说:“这个女人对我胃口的。”

    黑皮明白崴崴的言下之意。他买了两张电影票,塞进熟食店的窗口:“崴崴今天夜里请你看电影。”

    看电影当然是个幌子,崴崴看见乔乔在身边坐下,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应该清爽,我约你出来就是想睡你。”

    乔乔不吭声,崴崴开始说第二句话:“等一会儿我先出去,电影院围墙后面等你,来不来随便你。”

    二十分钟后,昏暗的角落里,崴崴如同翻一张报纸,掀开了乔乔的裙子。他的第三句话才道出了事件的实质:“你来不是因为欢喜我,是因为买我账。”

    爱情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崴崴解开女人的胸罩,从背后抄过去。前倾的Rx房掉入他掌心。他粗暴地捏了一把,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这是他所不熟悉的、和过去那些平胸女人不一样的Rx房。围墙下的乱草紧贴着他光裸的下肢,他挨了一闷棍似的,身体一激灵,脱口而出:“碰到赤佬了。”

    赤佬就是鬼,激灵就是把爬到身上的鬼给抖掉。这是刀美香告诉他的知识。刀美香有很多精灵古怪的知识。相比之下,柳道海就光知道踩他的缝纫机,好像除了把布匹裁开缝好之外,这个世界再与他无关。

    刀美香在沪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土里吧唧的云南口音。崴崴刚来上海也是满口土话,现在早就是一口道地的浦东话了。

    崴崴学名柳勐崴,不太识字的人就猜着读猛威,勐的读音对了,崴却差远了。刀美香说自己是西双版纳的公主,刀这个姓是明朝皇帝赐的,她的一位堂哥就是末代傣王,她娘家本是大土司,要不是共产党收复了滇南,废了土司和头人,她今天还是个穿绫罗绸缎的贵妇人。

    “怪都怪那个召存信,放着土司不做,硬把解放军带过澜沧江,结果傣王的八百年江山没了。”

    少年柳勐崴对刀美香的身世将信将疑,去问柳道海:“姨娘说的是真的么?”柳道海一边给衣服开扣眼,一边不置可否:“说是公主有点夸张,可也不是一点不沾边。其实云南土司很多,大土司就是军阀,有枪有武装,小土司就是养了几个打手的地主,有些更小的连地主都谈不上,农忙还要去地里干活呢。”

    柳勐崴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个召存信为什么不当土司了?”

    柳道海开始锁纽扣,他的手艺有口皆碑,特别是毛料裤子,可以提臀拔高,穿上的人没不喜欢的。他更适合做裁缝,而不是毛手毛脚的司炉工。他那双铲煤的糙手冬天一到,冻疮就肿起来了,跟馒头似的,撑剪刀都困难,他就把两只手窝进袖口里,守在屋檐下孵太阳。

    “召存信不是不想当土司,是怕被国民党杀了,投靠解放军后他当上了西双版纳最大的官,管的地盘比原来那片还大。”

    有一天,刀美香把柳勐崴叫到跟前:“知道你为啥叫勐崴?我们傣人把土地叫勐,我外公,就是你的太外公叫刀崴罕,是很大很大的土司,你的崴就是从他那儿来的。”

    崴崴道:“太外公是土司,所以你是公主。”

    刀美香道:“小土司家的算不了公主,大土司家的可以算。你娘投了个公主的胎,却没当公主的命,到你外公这一辈,已经没土司了。”

    柳勐崴被少教所收容的前夜,刀美香把一枚银线圈套在他手腕上:“这是从曼春满寺求来的,逢凶化吉。”

    这是母子俩关系转向亲密的时刻,可崴崴还是叫刀美香“姨娘”,恐怕是再也改不了口了。崴崴一直带着银线圈,颜色黯淡了,用抹布狠狠擦一下,又变亮了。

    此刻,它从崴崴手腕往下滑,硌在女人白晃晃的屁股上。椭圆状的月亮照着他的光腿,同样白晃晃的。崴崴把敞开的裤门从女人身上撇开。可来不及了,乔乔骂道:“要死,龌龊死了。”

    提着裙子,脚步走得匆忙。一个把柄就此攥在她手上,在他们厮混在一起之后,如果要让崴崴吃瘪,她只需这样提个醒:“是谁让我裙子吃了鼻涕?”

    崴崴道:“怪你xx子,我一捏,开关就松掉了,不过别忘了,马上我就扳回来了。”

    乔乔当然不会忘记那个晚上。电影院围墙旁并没将戏演完,下半场就要拉开帷幔。她提着裙摆,手碰到了黏液,鱼腥的气味弄得她既腻心又心疼。

    她特意穿了新裙子,刚流行的方格子大下摆,走路时提着一小股风,露一截小腿,皮鞋带一点坡跟。

    对崴崴她早有耳闻,其实不仅仅是耳闻,她早年见过他。他们是浦东中学校友,她是学姐。读高一时,他入校不久,是卵毛还没长齐的初中生。算起来,她要大三届。扣除崴崴小学留过级,也比他大两岁。

    崴崴那会儿乳臭未干,乔乔却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她算不上标准美人,五官还没长开,但发育良好的胸部已让她不自在,男生蹭她一下的现象开始出现。邀请她看电影溜冰的人慢慢多起来。女生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大馒头”。她事实上成了新校花之一,只是凹凸有致的身段对崴崴这样的低年级男生来说,尚构不成诱惑罢了。

    有幸第一个吃到“大馒头”的是小开。他是浦东中学隔壁六里蔬菜市场的推销员。六里公社有一百多个生产队,隔壁还有个严桥公社,都在这里交易蔬菜。每个生产队都派驻一个推销员。推销员是肥缺,上午在庄稼地干农活,吃过午饭就回家了,工分却比全天下地的农民高,一般是队长的心腹或亲戚。

    六里蔬菜市场是蔬菜集散地,白天生产队将装在铁筐里的新鲜蔬菜送来,铁筐上注明哪家生产队。下午四五点,各家菜场的采购员开始在市场转悠,看中哪家的菜就和哪家的推销员谈。其实市场的黑板上有当天指导价,但按照品质会略有浮动。比方洋山芋指导价五分钱一斤,会砍价的推销员可以提到六分钱。同样,会砍价的采购员也可以压到四分钱。当然业务员和推销员有了交情,也就不那么计较。毕竟,蔬菜是看天吃饭,有丰收也有歉收,谁都有朝南坐的时候。

    推销员因为下午不下田,可以睡懒觉,或者打理自家自留地,把晚饭做好。到了钟点,去市场和采购员讨价还价。

    等确定好价格,采购员在铁筐上标注好所在菜场。然后拉菜工就把铁筐搬上拖车。拖车挂在自行车上,两人押一车,一名在前面骑,一人在后面推。也有一人押一车的,就算双份工分。大致是六点出发,近的送到南市黄浦,远的送到普陀杨浦,回程已是披星戴月,有时到家都快天亮了。

    推销员的活看似轻松,也要承担责任。如果不活络,或和采购员搞僵了,蔬菜推销不出去,就没法向大队交差了。多次发生这样的情况,也就干不下去了。

    但小开没这个后顾之忧,因为他是公社领导侯德贵的外甥。事实上,他也很争气,很少有滞货的情形发生。这是个滑头的小混混,小时候犯过哮喘,发育时带掉了,但怕再犯,所以不抽烟。但采购员多半是男的,所以口袋里常备着牡丹烟。碰到女采购员,他会变戏法,从口袋里摸出糖:“阿姐吃一粒大白兔。”不管是少妇还是大妈,他一律叫阿姐。“阿姐们”喜欢死他了。

    他每次都能用最短的时间把货推销出去,然后摇摇摆摆和姑娘约会去了。

    他常来浦东中学门房间聊天,聊累了就钻进校园里。他是这里的初中肄业生,贼忒兮兮的腔调,一看就不是好好念书的料。书读不下去,侯德贵给他安排了这个肥缺。他弄点萝卜青菜,就将贪小的门卫给摆平了——他们知道他动什么脑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

    小开如入无人之境,一边晃悠一边吹口哨,独自练了一会儿高低杠。脖子上出了汗,脚痒了。操场上没几根草,像瘌痢头。男生在追一只快踢烂的足球,小开跑起来,加入混战。他要打发掉日落前的短暂时光,等放课铃响起。作为一个校园猎手,他最近有了新目标,一番死气白赖之后,她答应今晚赴约了。

    这个女生就是乔乔,她知道小开是花花公子。之所以答应邀请,除了被纠缠得烦了,还带点好奇。小开名声不好,可学校的几个漂亮姑娘都做过他女朋友。他长得不难看,但也算不上相貌出众。他葫芦里灌了什么药,让女生迷迷糊糊上了钩,她有点探密的心态。

    他们走在秋日的乡间,因为空旷,月亮看上去比任何时刻都要远。乔乔嘴里弥漫着河鳗的腥味——小开请她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当小开变戏法般掏出一条浅蓝色丝巾,亲手扎在她头颈里时,她好像洞察了小开女人缘的秘密,朝他看了一眼,脸庞烫极了。

    两人在六里老街上走,怕熟人看见,乔乔和小开保持谨慎的距离。待到大片农田出现,小开搂住了乔乔:“走这么快做什么?”

    乔乔不吭声,小开唱起了独角戏。话题离不开他舅舅的权势,他甚至自作主张地替侯德贵许下了承诺:“六里卫生院怎么样?毕业后弄个医生当当。”

    乔乔讥讽道:“等你当上卫生院院长再说吧。”

    她说这话时,嘴里河鳗的香气飘走了一些。她有些后悔,吹牛就由他吹呗。她偷瞥他一眼,他也正看着自己。她迅速把目光抽离,觉得那条腻滑的河鳗复活了,搅得她芳心大乱。旁边是一条死河浜,一棵柳树垂悬的柳枝拖曳在河面上。她被他一带,靠在倾斜的树干上。嘴巴被堵住了,她抿着,几秒钟后不争气地被撬开了,长驱直入的腥味弥漫在她的口腔里。

    她不记得他怎么弄开了自己的衣服,只觉得胸口凉了,她惊恐地喘息一声。一团潮湿从她乳晕处化开,她将他脑袋匆忙推开,立刻反目为仇:“你干什么?下作胚。”

    小开拉住她小臂:“你胸罩什么牌子。”

    乔乔挣开他:“关你什么事情。”

    小开说:“奶长得真漂亮,我开关都快松掉了。”

    乔乔骂道:“要死了,你这个下作胚。”

    小开说:“你知道胸罩什么牌子最好?古今牌,淮海路上老牌子,我来帮你买。”

    乔乔跑起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骂:“下作胚,帮你老娘去买吧。”

    浅蓝色丝巾从她脖子上飞起来,小开冲着她背影嚷嚷:“我开关快松掉啦。”

    若干年后,乔乔躺在崴崴怀里,回想起小开当初的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因为那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那个在自己Rx房上留下蜻蜓点水般亲吻的情场高手,早已锒铛入狱——因流氓罪被判了刑。

    乔乔叹了口气:“这个赤佬,终归还是在女人身上翻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