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婚后,婆婆仇香芹对乔乔自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反正一万个看不惯。乔乔没必要整天看一张冷脸,很快住到娘家去了。婆媳角力,受伤害的是马为东,图了个新婚燕尔的虚名。看似讨了个漂亮老婆,抱了没几天,被窝又空了。他赖在梅家央求乔乔回家,可乔乔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一到睡觉时间铁杆将他轰走。马为东回家闹,仇香芹不吃他这一套,“自己连老婆都搞不定,她不回来你可以去住呀,陪老公睡觉天经地义。”

    马为东戆劲就发作了,夜里赖在梅家不走。他老婆和丈母娘也不管他,到了睡觉时关灯上床,把他丢在外间,当他是防贼的保安。马为东朝床边摸过去,没想到母女俩挤在一张床上,梅亚苹啪地拧亮灯,骂道:“小棺材,死出去。”

    马为东委屈道:“我抱我老婆有什么不可以。”

    梅亚苹道:“看看清爽,我是你丈母娘,怎么,想乱伦啊。”

    马为东道:“可我老婆也在床上,我当和尚算什么名堂呢。”


    梅亚苹道:“回去和你老娘说,自己上门来接。乔乔嫁给你不是去做童养媳的,凭什么看她脸色。”

    马为东道:“叫我老娘来接?这是西天出日。”

    梅亚苹道:“教你一个办法,回去跟仇香芹讲,要是不愿意来接,你就倒插门做上门女婿,她听了保证服帖。”

    马为东真的把这个威胁说给仇香芹听,他老娘思路比他清爽,一句话把他顶回去:“她本就养不出小囡,你做不做上门女婿不会让马家有什么损失。”

    婆媳俩守着楚河汉界,马为东在仇香芹手上是卒子,到了乔乔掌心又成了兵。执子的人躲在帐后,只有他一个人冲锋陷阵,受伤的也只是他一个人。

    这样耗了两个多月,由马为青出面安排了一次谈判。在这次双方无人缺席的会议中,婆媳均觉得无法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乔乔提出她和马为东搬出去住。有鉴于她目前失业的现状和娘家实际情况,她准备开一个熟食店谋生,而马家有义务帮助小夫妻完成自食其力。婆婆还没吱声,马为青跳起来:“你结婚用的都是马家铜钿,陪嫁连一只马桶也没有。今天又得寸进尺,进门没几天就要分家产了,马家不欠你的,你这个脑筋想都不要想。”

    乔乔冷笑道:“要你出头做什么,马家的事轮不到你姓金的来搀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金马氏。”

    噎得马为青干瞪眼,将脑袋转向仇香芹:“姆妈,我不同意分家。两个老的都在,小辈就要分家,传出去给人家笑掉大牙。再说,她对马家作出什么贡献,凭什么不劳而获。”

    乔乔冷笑道:“不就是没给马家留个种,你不要心理不平衡,就算今天我和马为东离婚,法院照样会把属于我的财产判给我,法律,法律你懂么。”

    婆婆的脸色忽青忽白,老实巴交的公公开始喘气。梅亚苹一直不响,她知道女儿对付马家绰绰有余。金六六角色比较微妙,干脆哄起了女儿。最可怜的还是马为东,两边不讨好,干脆就装起了戆。其实也不用装,戆就是他的原形。

    最后拍板的还是仇香芹,可以察觉到她心里的咬牙切齿,想摆大将风度,又掩饰得不好,被梅家母女心知肚明地看在眼里。

    她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有点急火攻心,脸色灰不拉叽的,看上去连牙齿也是灰的,就像小辈们的四环素牙。眼睛同样是灰的,像老人患的青光眼。

    乔乔不跟某个具体的人说话,又在说给每个人听:“我今天来,是看在东东面子上,他最作孽,标准三夹板。有些人就是摆不清位置,倒是太监比皇帝急。我们同意搬出去住,等于就是逼皇帝退位,不过退位,总先把下场安顿好吧。”

    仇香芹掸掸膝盖:“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何况人家是皇帝。我没意见,就当我这个太监前世欠他们的。”

    婆婆自有婆婆的权威,就这样一锤定音了。马为青欲和老娘评理,但知道已回天乏术。仇香芹抬腿把脚下的小板凳踢翻,训斥还在唠叨的女儿:“你这人怎么拎不清,人家是马梅氏,你是金马氏,怎么转不过弯来。”

    这次会议不久,乔乔和马为东破镜重圆。但不再住马家,当然更不会住在梅家,而是穿过穿心街搬到了西面的六北三队(六北大队紧邻许巷大队,共有十二个小队)的一栋平房里。这房子有三个房间,最大的是卧室,估摸有二十平方,另外两间只有十平方出头,不过朝向都是正南。外面搭了灶披间,安了铁门加了铁锁,为的是防止压缩煤气被窃。唯一缺点是地势低,旁边是拐弯的小河浜,一到黄梅天地坪返潮厉害。好在价钱也算公道。将它卖掉的是一位新寡妇。她要嫁人落户到川沙县城去。别的都能带,房子不能掘起来扛着走,只能把前夫留给她的物业变现。她运气不错,很快有了接手的下家。

    几乎同时,涓子向乔乔推荐了一个在六里电影院斜对面的市口。应该说,这个正在招租的位置对经营熟食来说相当不错。距离不远就是南杨线车站,紧邻着一条小马路,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村落。车站上的散客加上一个村子,食客的基数有了保证,但乔乔却连去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涓子还和外婆住在六里老街,她已两次成人高考落榜。在乔乔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她谈了一次恋爱。对象是本厂一个质检员。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谈恋爱,把洞房之事也提前做了,只差领证完婚,结果却不成功。对此,涓子自然怀恨在心,和闺中密友说起这段秘史,仍是咬牙切齿的模样。乔乔便宽慰道:“不管怎样,你是给了当初喜欢的人,总比我好。”

    涓子道:“就因为当初喜欢,所以更加恨呀。归根结底,男人不是好东西。”

    乔乔想问涓子失恋的原因,话到嘴边又咽了。不就是那几种答案,用脚趾也能猜出大概。

    她还是按捺不住问了个傻问题:“假如和你结婚了,你还会恨他么?”

    涓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乔乔露出讽刺的嘴脸:“那你就不是恨,是因爱生恨,其实还是爱。”

    在唏嘘中转移话题,浦东中学的时光是她们的老生常谈,但她们只说别人的芝麻绿豆,唯独自己置身事外,像是两个女说书先生。有一天,乔乔给涓子说了小螺蛳欺负她的事,说完她就有点后悔,补充了一句:“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了,我没别人可以讲。”

    涓子道:“知道,我不会跟别人讲,我也没别人可以讲。”

    双方点到为止,从此对这个话题都讳莫如深,不敢轻易提起。

    缅怀完过去也会展望将来,乔乔目前最憧憬的就是熟食店早日开张,而涓子则希望找个老实人嫁掉。

    对涓子推荐的店址,乔乔之所以不接茬,是因为她不想把熟食店开在六里桥。她心目中理想的店址是在南码头那一片。虽然只隔了一条浦东南路,但那是南市区在浦东的辖地。住户全是城市户口,不像隶属于川沙县的马路这一边,是郊县户口。这样的情况不独南市区一家,黄浦杨浦两区在浦东沿江也各有一片狭长飞地。区和县就是不同,马路两侧面貌迥异。城市这边以工厂和火柴盒式的工房为主,看上去比较逼仄。另一边则尽是自留地,种满了乱七八糟的庄稼,因为田间乱飞的麻雀和蝴蝶而显得空旷。

    当然,在郊县地皮上也有市区管辖的工厂,比方说浦三路上的新力机器厂,就是上海航天局属下的企业,除了众所周知的对外厂名,它还有个小名好像叫810所。用编号的工厂一般都是保密单位,还有浦东大道靠近庆宁寺的4805工厂,对外称申佳船厂,其实是修兵舰的海军军工厂。但它们又非严格的保密单位,老浦东一般都知道它们底细。就像小开服刑的周浦监狱,对外挂着上海平板玻璃厂,谁都知道是一家监狱。

    按惯例,市区投资在郊县的工厂可享受郊县津贴。假如某个工人住在南码头,单位恰巧是新力机器厂的话,那就非常合算。他穿过浦东南路骑上七八分钟就能到目的地,单位仍要付郊县津贴给他。

    城乡间消费水平也不一样。南码头居民工薪阶层居多,六里桥住户虽也有拿工资的,更多还是在拿工分。工资和工分就是工人与农民的区别,前者收入比后者稳定,手头也阔绰一些,这是乔乔准备将熟食店开在南码头的原因。

    而她对涓子的推荐置若罔闻,除了对南码头情有独钟,她还希望离六里老街愈远愈好。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地理上,团结饮食店对她来说触目惊心。虽然在六里电影院对面开店,六里老街并非必经之路,但相隔却不是很远。抬头不见低头见,用不了多久难免会撞上小螺蛳。届时她不知能否克制住举起案板上的刀,像剁三黄鸡一样把他剁了。

    见涓子有点失落,乔乔道:“对不起,六里这边我真没什么兴趣,你知道,六里桥是我的伤心地。”

    涓子道:“你不用再讲了,我明白你意思,是我不周全,只晓得市口灵。”

    乔乔道:“谢谢你为我操心。”

    涓子道:“我开始是有想过的,一闪就过去了,以为你现在有了马为东,应该没障碍了。我蛮戆的。”

    乔乔默不作声,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涓子把眼镜摘下来,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按在鼻子上,眼眶跟着红了。

    乔乔说道:“你看你,怎么哭啦?真是戆。”

    涓子道:“我就是天生戆呀。”

    乔乔抹了抹眼角,“别哭了,陪我去南码头找找门面吧。”

    乔乔骑自行车,涓子不会骑,跳到书包架上。弹街路坑坑洼洼的,颠得屁股疼。有一条捷径是从港机新村穿到浦东南路,再斜穿过去就是南码头路。南码头路和南码头是两个概念。后者既是指广义的街区,也特指江边的摆渡,而前者特指那条刚用泡桐换下法国梧桐的双车道马路。

    乔乔已来搜过几次街,不局限于这条直通摆渡的主道,边上的几条支路也扫荡了好几遍,但称心的门面并未出现。

    要找到称心门面的确不易,想做万元户的人很多,好市口都给他们占先了。有不谙经营难以为计的,也很快被想淘金的下家所取代。街道办事处专门造过一批街面商铺,没等竣工就给路子粗的人开了后门。次一些的店面倒是有,窝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开一家烟杂店还凑合,做熟食生意没戏。

    乔乔和涓子转了一大圈,没看见什么像样的商铺要转让,只好铩羽而返。涓子第二天上早班,到交叉路口就回家了。

    吃过晚饭,乔乔在家看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梅亚苹也在——平时她没事就往这跑,反正也不是很远,步行十来分钟就到。吸引她的是那只十四寸海星牌黑白电视机,这使她不必厚着脸皮蹭到邻居家去看了。乔乔有了个新发现:“姆妈,我看小鹿纯子有点像年轻时候的你,你那张站在火车站的黑白照片。”

    梅亚苹道:“还有人说我年轻时像王晓棠,阿兰小姐,来个伦巴。”说着模仿阿兰小姐打了个响指,但是打哑了。

    涓子突然风风火火推门进来,在乔乔旁边坐下,轻声道:“你出来一下。”

    乔乔道:“你明天不是早班么,怎么又跑过来了。”

    涓子贴着乔乔耳朵道:“你知道我是急性子呀,肚子里有话藏不到明天的,你出来我跟你说。”

    乔乔趿着拖鞋来到门前的小河浜旁,涓子道:“我刚才回去路上,肚子饿了,到团结饮食店吃了碗面。”

    乔乔道:“去他家吃面,你发神经呀。”

    涓子道:“你别急呀,吃面的时候,那个赤佬的姆妈跟我讲话。我就随便搭讪了几句,才知道那个赤佬到日本去打工有一年多了,这是他姆妈亲口讲的。”

    乔乔道:“你跑来说这件事,就是想叫我到六里桥电影院去开店吧。”

    涓子道:“我是给你一个信息,算盘还是你自己拿。南码头门面不是马上就有的,六里桥那个市口也不会等你。赚钞票讲究天时地利,过了这一村就没这一店了。”

    乔乔轻声叹了口气:“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是蛮戆的。”

    涓子道:“我是戆呀,我先走了,明天还要上早班呢。”

    说着,已走出去几步,乔乔目送渐行渐远的女友:“慢一点,当心脚下的瘪塘。”

    隔了一会儿,用更高的声调叫道:“明天下班陪我去那个市口看看吧。”

    眼中已没了涓子的踪影,但乔乔相信,晚风已把口信送给她了。

    一个多月后,“乔记熟食店”在六里电影院对面营业。三百响小鞭炮炸了十串,高升炮飞上天的不算,哑掉的就有三枚。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马路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过往汽车开始减速。地上染了一片红,是炮仗的遗骸。

    乔乔对马为东道:“今天鞭炮放得比阿拉结婚那天还多。”

    浦东人把开张叫作“新开豆腐店”,第一天是最重要的,叫“起篷头”,篷头起好了,“阳头”跟着就来了。所以没人会吝啬铜钿买鞭炮。鞭炮放得越多,财神来的越快,好像财神是个聋子,不怕吵似的。

    涓子没看走眼,这果然是个难得的好市口。生意好的时候,中午就卖得差不多了。

    乔乔雇了两个帮手,那个脸蛋像苹果的叫咏梅,来自黄梅戏发源地,也是安徽的老省会安庆。在熟食店协助乔乔发货收银。另一个是熟人介绍来的毛阿姨,退休前在白莲泾桥下助剂厂当食堂师傅。乔乔将熟食加工放在了娘家,在天井里装上了雨棚,添置了大炉子。乔乔老娘不再去半死不活的乡办毛巾厂上班,留在家里配合毛阿姨拣拣洗洗,乔乔也照样付给她工资,美其名曰生活费。而负责原料进货的马为东则是免费工,但他要翻三班,指望不上他的时候,乔乔会带上咏梅亲自去农贸集市。后来量大了,专门找了菜农送过来。

    自己加工熟食虽然利润高一些,但撑不起整个门面,更多品种还是要进货。平时货都由艾镇的熟食作坊直接送到店里来,假如碰到中午熟食卖完的情况,就得午市结束后自己去补——也可以打电话到作坊让他们送来。但这样更麻烦,传呼电话间走过去要七八分钟,还得排队。好不容易轮到了,对方接电话的是看门的宁波老头,说了半天也弄不清楚发什么货,有一次居然把午餐肉听成了糟毛豆。乔乔店里也自制糟毛豆,碧绿生青,色面要好看得多,却不好意思退,只好苦笑:“天知道是什么耳朵。”

    艾镇离六里电影院骑车十来分钟,打电话的时间差不多就赶到了——咏梅踩着黄鱼车,和乔乔一起往南面的艾镇去。

    艾镇分艾东艾西,亦属六里乡的自然村。熟食作坊就在此,附近的熟食店大多来这儿进货,所以市面上的熟食品种是差不多的,要翻花样就得像乔乔这样自己烧一些。往往也是自己烧的最好销,慢慢也会形成数款招牌菜,比方“焖酱蛋”和“蜜汁烤麸”,后来就成了乔记的特色。

    涓子得空会过来帮忙,针织五厂正准备从浦西国货路迁至浦东白莲泾,据说新厂房竣工后要裁员,她担心被筛选掉。她近视越来越厉害了,已不太胜任挡车工的工作,所以她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过了一段时间,她带来了最新消息,裁员暂时取消,但要签劳动合同,就是说铁饭碗要变成瓷饭碗了。改革是免不了的,无非是用循序渐进的方式。涓子半真半假道:“等到我饭碗敲掉的那天,要到你这儿来讨饭的。”

    乔乔道:“改革还不是作死,哪有好下场的。从商鞅变法到戊戌变法,从五马分尸到人头落地,结果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放心好了,最后保证不了了之。”

    涓子道:“不愧是大学生,一套一套的。我只想混口饭吃,改革不到我头上就好。”

    乔乔道:“一开始都是热火朝天,结果都不了了之。”

    涓子道:“先不说我的烦心事,我问你,那些流氓三天两头来骚扰,你怎么不去派出所报。”

    乔乔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派出所又不是自家开的。你看旁边卖葱油饼的老夫妻,得罪了这帮流氓,东西被砸光。派出所解决了么?”

    涓子道:“辛辛苦苦赚来的铜钿要进贡,被这帮赤佬剥掉一层,替你肉痛。”

    乔乔道:“斗得过就斗,斗不过只好吃进,就当花铜钿消灾,进贡交税是同样性质。”

    涓子道:“拿了铜钿,还要吃你豆腐,下作得要命。”

    乔乔道:“马为东没用呀,人家当面吃他老婆豆腐,他缩在边上不响。等人家跑了,反倒说我为什么不跟他们翻脸,一点男人腔调也没有。”

    涓子道:“马为东太老实。”

    乔乔道:“什么老实,就是没腔调,醋倒是会吃,发发戆劲,块头蛮大,却是小屌模子。”

    涓子道:“亏得是你,假使换了我,这店是开不下去的。”

    乔乔道:“有什么办法,老公靠不着,委屈只好打掉门牙往肚里落。社会上没靠山,自己就是自己靠山,关键时候也要豁得出去。”

    涓子不明白乔乔所说的“豁得出去”是什么意思。更讨嫌的人物即将粉墨登场,当他幽灵般现身的刹那,乔乔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当初马为东找到自己。两幅画面非常相近:熟食店窗口外一张意外的脸。

    小螺蛳从马路对面走来,这是乔记熟食店开张三个多月后出现的一幕。他在店前站定,像一个平常的顾客一样,指着熟食点了几样。他注意到乔乔正在切白切羊肉,咏梅把熟食递出,他没敢把手臂探进,几乎是将钞票扔进了窗口。

    熟食最终没能到他手中,在钱货两讫的关节,乔乔啪地拍掉了咏梅手里的熟食,咏梅还没回过神,乔乔已提刀出门,小螺蛳拔腿就跑。乔乔立刻返回店内,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招呼起下一个顾客。

    小螺蛳在六里电影院门前止步,不甘心地望着马路斜对面的熟食店,既没骂阵也没落荒而去。只是身边慢慢有人聚集起来。他在现身说法,每当有新的听众加入,他还像日本人一样礼貌地欠一欠身,这个动作更衬出他的猥琐。

    那些围观的人朝熟食店指指戳戳,自从开了店,乔乔就经常看见有人在玻璃外打量自己,眼神里嘀咕着什么。

    而关于她的流言早已钻入耳朵生了老茧,流氓来收租时,最喜欢这样暗示:“熟食西施,陪阿拉吃碗馄饨好么?”

    还有狂蜂浪蝶赤裸裸挑明:“听说你一碗馄饨搞定,我给你两碗怎么样。”

    碰到纠缠得过分的家伙,她的新仇旧恨一锅儿端出来,好像煮得沸腾的朝天辣椒汤,劈头盖脑往对方浇过去。

    小螺蛳唱了一个多钟头独角戏才离开。涓子来熟食店串门,得知小螺蛳回国的消息,急忙往六里老街方向赶。她很快了解到,作为出国淘金大军中的一员,小螺蛳并不像别人那样,做好吃萝卜干饭的准备。去的时候就是心血来潮。捱了一年多,没挣到一分钱不说,办签证的一万二千块老本也没捞回来。知情者背后议论,这不怪小螺蛳,别人不了解,邱娘还不知道儿子是废物?让五体不勤的小螺蛳去凑这份热闹,活该血本无归。

    涓子心里很窝塞,是她怂恿乔乔将熟食店落户在此,眼下刚走上正轨,丧门星却从天而降。她知道乔乔比自己更窝塞,心情恶劣时难免说过头话,她不想去碰一鼻子灰。第二天明明是休息,她却待在家没按惯例去熟食店报到。她想避风头,人家却找上门来了,吊着嗓子骂道:“死人,平常脚头那么勤,今天挺尸啦。”

    涓子陪着笑脸:“现在是最忙的时候,你不做生意跑来做什么。”

    乔乔道:“我叫老娘帮我顶一会儿,你今天怎么不来看我了,心虚了?”

    涓子搪塞道:“老朋友要来了,腰酸背痛,想休息。”

    乔乔道:“还想骗人,你老朋友还有半个月呢,明明是心虚。”

    涓子只好讨饶:“我是怕你骂我。”

    乔乔道:“拍板的是我,你用不着心虚。”

    涓子道:“要不是我撬边,你也不会在六里桥开店。”

    乔乔道:“你这人蛮戆的,硬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涓子道:“我心里窝塞。”

    乔乔道:“这个瘪三除非在日本死掉了,否则总要回来的,六里桥市口虽然是你撬边,但我为什么要拍板呢。因为我想通了,浦东就这么大,我躲在周浦这么落乡的地方马为东都能找到。所以熟食店就算开在南码头,或者再远一点,开在塘桥或者三林塘。迟早也是会碰到这个赤佬的,就是没想到这么快。”

    涓子道:“这个瘪三有得烦你呢,叫你们家大块头揍他。”

    乔乔道:“马为东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块头大有什么用。”

    涓子道:“老婆被人欺负他肯定会报仇的,否则真变成小吊模子了。”

    乔乔道:“我不指望马为东,我自己想办法弄这个赤佬,叫他死给我看。”

    看着乔乔咬牙切齿的模样,涓子忙劝道:“你别瞎来,一命抵一命的。”

    乔乔却笑了起来:“我会用命去换这个瘪三的命?你当我是戆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