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文史研究必需结合文物
七月十八日《文学遗产》,刊载了一篇宋毓珂先生评余冠英先生编《汉魏乐府选注》文章,提出了许多注释得失问题。余先生原注书还未读到,我无意见。惟从宋先生文章中,却可看出用“集释法”注书,或研究问题,评注引申有简繁,个人理解有深浅,都同样会碰到困难。因为事事物物都在不断发展和变化,文学、历史或艺术,照过去以书注书方法研究,不和实物联系,总不容易透彻。不可避免会如纸上谈兵,和历史发展真实有一个距离。这里涉及的是一个“方法”问题。古代宏儒如郑玄,近代博学如章太炎先生假如生于现代而治学方法不改变,都会遭遇到同样困难;且有可能越会贯串注疏,越会引人走入僻径,和这个时时在变化的历史本来面目不符合。因为社会制度和事物,都在不断发展变更,不同事物相互间又常有联系,用旧方法搞问题,是少注意到的。
例如一面小小铜镜子,从春秋战国以来使用起始,到清代中叶,这两千多年就有了许多种变化。装镜子的盒子、套子,搁镜子的台子、架子,也不断在变。人使用镜子的意义又跟随在变。同时它上面的文字和花纹,又和当时的诗歌与宗教信仰发生过密切联系。如像有一种“西王母”镜子,出土仅限于长江下游和山东南部,时间多在东汉末年,我们因此除了知道它和越巫或天师教有联系,还可用它来校定几个相传是汉人作的小说年代。西汉镜子上面附有年款的七言铭文,并且是由楚辞西汉辞赋到曹丕七言诗两者间唯一的桥梁(记得冠英先生还曾有一篇文章谈起过,只是不明白镜子上反映的七言韵文,有的是西汉有的是三国,因此谈不透彻)。这就启示了我们的研究,必需从实际出发,并注意它的全面性和整体性。明白生产工具在变,生产关系在变,生产方法也在变,一切生产品质式样在变,随同这种种形成的社会也在变。这就是它的发展性。又如装饰花纹,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格;反映到漆器上是这个花纹,反映到陶器、铜器、丝绸,都相差不多。虽或多或少受材料和技术上的限制,小有不同,但基本上是彼此相似的。这就是事物彼此的相关性。单从文献看问题,有时看不出,一用实物结合文献来作分析解释,情形就明白了。
这种作学问弄问题的方法,过去只像是考古学的事情,和别的治文史的全不相干。考古学本身一孤立,联系文献不全面,就常有顾此失彼处,发展也异常缓慢。至于一个文学教授,甚至一个史学教授,照近五十年过去习惯,就并不觉得必需注意文字以外从地下挖出的,或纸上、绢上、墙壁上,画的、刻的、印的,以及在目下还有人手中使用着的东东西西,尽管讨论研究的恰好就是那些东东西西。最常见的是弄古代文学的,不习惯深入史部学和古器物学范围,治中古史学的,不习惯从诗文和美术方面重要材料也用点心。讲美术史的,且有人陈永远对“字画同源”发生浓厚兴味,津津于绘画中的笔墨而外,其余都少注意。谈写生花鸟画只限于边鸾、黄荃,不明白唐代起始在工艺上的普遍反映。谈山水画只限于王、李、荆、关、董、巨,不明白汉代起始在金银错器物上、漆器上、丝绸上、砖瓦陶瓷上,和在各处墙壁上,还留下一大堆玩意儿,都直接影响到后来发展。谈六法中气韵生动,非引用这些材料就说不透。谈水墨画的,更不明白和五代以来造纸制墨材料技术上的关系密切,而晕染技法间接和唐代印染织物又相关。更加疏忽处是除字画外,别的真正出于万千劳动人民集体创造的工艺美术伟大成就,不是不知如何提起,就是浮光掠影地一笔带过。只近于到不得已时应景似的找几个插图。这样把自己束缚在一种狭小孤立范围中进行研究,缺少眼光四注的热情,和全面整体的观念,论断的基础就不稳固。企图用这种方法来发现真理,自然不免等于是用手掌大的网子从海中捞鱼,纵偶然碰中了鱼群,还是捞不起来的。
王静安先生对于古史问题的探索,所得到的较大成就,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新的工作指标。证明对于古代文献历史叙述的肯定或否定,都必需把眼光放开,用文物知识和文献相印证,对新史学和文化各部门深入一层认识,才会有新发现。我们所处的时代,比静安先生时代工作条件便利了百倍,拥有万千种丰富材料,但一般朋友作学问的方法,似乎依然还具保守性,停顿在旧有基础上。社会既在突飞猛进中变化,研究方面不免有越来越落后于现实要求情形。有些具总结性的论文,虽在篇章中加入了新理论,却缺少真正新内容。原因是应当明确提起的问题,恰是还不曾认真用心调查研究分析理解的问题。这么搞研究,好些问题自然得不到真正解决。这是一个“认识”问题,也是一个“思想”问题,值得全国治文史的专家学人,正视这一件事情。如果领导大学教育的高等教育部和直接领导大学业务的文史系主任,都具有了个崭新认识,承认唯物史观应用到治学和教学实践上,是新中国文化史各部门研究工作一种新趋势和要求,那么,想得到深入和全面的结果,除文献外,就不能不注意到万千种搁在面前的新材料。为推进研究或教学工作,更必需把这些实物和图书看得同等重要,能这么办,情形就会不同许多了。因为只要我们稍稍肯注意一下近五十年出土的材料,结合文献来考虑,有许多过去难于理解的问题,是可望逐渐把它弄清楚的。如对于这些材料重要性缺少认识,又不善于充分利用,不拘写什么,注什么,都必然会常常觉得难于自圆其说,而给人以隔靴搔痒之感。特别是一面尽说社会是在发展中影响到各方面的,涉及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和器物花纹形式制度,如不和实物广泛接触,说发展、要证据时实在不可能说得深入而具体。照旧这么继续下去,个人研究走弯路,还是小事。如果这一位同志,他的学术研究工作又具有全国性,本人又地位高,影响大,那么走弯路的结果,情形自然不大妙。近年来,时常听人谈起艺术中的民族形式问题,始终像是在绕圈子,碰不到实际。原因就是谈它的人并没有肯老实具体下点工夫,在艺术各部门好好的摸一个底。于是社会上才到处发现用唐代黑脸飞天作装饰图案,好像除此以外就没有民族图案可用似的。不知那个飞天本来就并非黑脸。还有孤立的把商周铜器上一些夔龙纹搬到年轻女孩子衣裙上和舞台幕布上去的。这种民族形式艺术新设计,自然也不会得到应有成功。最突出不好看的,无过于北京交道口一个新电影院,竟把汉石刻几辆马车硬生生搬到建筑屋顶上部去作为主要装饰。这些现象怪不得作设计的年轻朋友,却反映另外一种现实,即教这一行的先生们,涉及装饰设计民族形式时,究竟用的是什么教育学生!追根究底,是人之师不曾踏实虚心好好向遗产学习,具体提出教材的结果。“乱搬”的恶果,并不是热心工作年轻同志的过失,应当由那些草率出书、马虎教学的人负更多责任的。不把这一点弄清楚,纠正和补救也无从作起。正如谈古典戏的演出,前些时还有人在报纸上写文章提起,认为“屈原”一戏演出时,艺术设计求忠于历史,作的三足爵模型和真的一模一样。事实上屈原时代一般人喝酒,根本是不用爵的。楚墓和其他地方战国墓中,就从无战国三足爵出土,出的全是羽觞。戏文中屈原使用三足爵喝酒,实违反历史的真实,给观众一种错误印象,不是应当称赞的!反回来看看,人面杯式的羽觞的出土年代,多在战国和汉代,我们却可以用它来修正晋代束皙所谓羽觞是周公经营洛邑成功而创始的解释。
如上所说看来,就可知我们的研究工作,或教学工作,都必需和新的学习态度相结合,才可望工作有真正的新的展开。如果依旧停顿在以书注书阶段,注《诗经》、《楚辞》,固然要碰到一大堆玩意儿,无法交代清楚具体。即注《红楼梦》,也会碰到日常许多吃用玩物,不从文物知识出发,重新学习,作注解就会感觉困难或发生错误。目下印行的本子,许多应当加注地方不加注解,并不是读者已经懂得,事实上倒是注者并不懂透,所以避开不提。注者不注,读者只好马马虎虎过去。这对于真的研究学习来说,影响是不很好的。补救方法就是学习,永远虚心的学习。必需先作个好学生,才有可能作个好先生。我们说学习思想方法不是单纯从经典中寻章摘句,称引理论。主要是从实际出发,注意材料的全面性和不断发展性。若放弃实物,自然容易落空。苏联科学家伊林说,我们有了很多用文字写成的书,搁在图书馆,还有一本用石头和其他东东西西写成的大书,埋在地下,等待我们去阅读。中国这本大书内容格外丰富。去年楚文物展览和最近在文化部领导下,午门楼上那个全国出土文物展览,科学院考古所布置的河南辉县发掘展览,历史博物馆新布置的河北望都汉墓壁画展览,及另一柜曹植墓出土文物展览,就为我们新中国学术研究提供了许多无比重要的资料。大如四川“资阳人”的发现,已丰富了旧石器时代晚期中华民族的分布区域知识。全国各地新石器中的石镰出土,既可说明史前中华民族农耕的广泛性,修正了过去说的商代社会还以游猎为主要生产的意见,也可说明西周封建农奴社会的经济基础,奠定男耕女织的原因。小如四川砖刻上反映的弋鸿雁时的缴架子,出土实物的汉代铁勾盾,都能具体解决问题,证明文献。还有说明燕国生产力发展的铁范,说明汉代南海交通的木船,说明汉代车制上衡轭形象的四川车马俑,说明晋缥青瓷标准色釉的周处墓青瓷,说明青釉陶最原始形象的郑州出土殷商釉陶罐,一般文史千言万语说不透的,一和实物接触,就给人一种明确印象。这还只是新中国建设第一年,十五万件出土文物中极小一部分给我们的启示。
另外还有许多种新旧出土十分重要的东西,实在值得专家学者给以应有的注意。近三百年的实物,容易损毁散失的,更需要有人注意分别收集保存。这工作不仅仅是科学院考古所诸专家的责任,而且应当是新中国综合性大学文史研究者共同的目标;也是一切美术学校教美术史和实用美术形态以及花纹设计重要学习的对象。因此个人认为高教部和文化部目下就应当考虑到全国每一大学或师范学院,有成立一个文物馆或资料室的准备。用它和图书馆相辅助,才能解决明天研究和教学上种种问题。新的文化研究工作,能否有一种崭新的气象,起始就决定于对研究工作新的认识上和态度上,也就是学习的新方法上。即以关于余、宋二先生注解而论(就宋引例言),有始终不能明白地方,如果从实物注意,就可能比较简单,试提出以下数事,借作参考:
第一条“头”,引证虽多,但仍似不能解决。特别是用郑玄注礼,碰不到实际问题。因头上戴的裹的常在变,周冠和汉冠已不相同,北朝漆纱笼冠和唐代四脚幞头又不同。宋先生用“以书注书”方法是说不清楚的。若从实物出发,倒比较省事。“少年”极明显指的是普通人,就和官服不相干,应在普通人头上注意。西蜀、洛阳、河北各地出土的汉瓦俑,河北望都汉画,山东沂南石刻,和过去发现的辽阳汉书、山东汉石刻,和时代较后的十七孝子棺石刻,及画本中的《北齐校书图》、《斫琴图》、《洛神赋图》,及敦煌壁画上面,都有少年头上的冠巾梳裹可以印证。
第二条关于跪拜问题,从文字找证据作注解,也怕不能明白清楚。因为汉人跪拜有种种形式:例如沂南石刻和辽宁辽阳营城子画,有全身伏地的,山东武梁石刻有半伏而拜的。另外也有拱手示敬的,还有如曹植诗作“磬折”式样的。余注系因敦煌唐画供养人得到印象汉石刻有这一式。宋文周折多,并不能说明问题。因诗文中如用“长跪问故夫”的意思,就自然和敬神行礼不是一样!接近这一时期的石刻却有不少长跪形象!
第三条余注不对,宋注也和实际不合。试译成白话,可能应作“不同的酒浆装在不同的壶樽中,酒来时端正彩漆勺、为客酌酒”。酌的还大致是羽觞式杯中,不是圆杯,也不是商周的爵。长沙有彩绘漆勺出土,另外全国各地都出过朱绘陶明器勺。汉人一般饮宴通用“羽觞”,极少发现三足爵。曹植《箜篌引》中的“乐饮过三爵”,诗意反映到通沟墓画上,也用的是羽觞。在他本人的墓中,也只挖出羽觞,并无三足爵。如仅从文字引申,自然难得是处。
第五条“媒人下床去”,汉人说床和晋人的床不大相同。床有各式各样,也要从实物中找答案,不然学生问道:“媒人怎么能随便上床?”教员就回答不出。若随意解释是“炕头”,那就和二十年前学人讨论“举案齐眉”的“案”,勉强附会认为是“碗”,才举得起,不免以今例古,空打笔墨官司。事实上从汉代实物注意,一般小案既举得起,案中且居多是几支羽觞耳杯,圆杯子也不多!《孔雀东南飞》说的床,大致应和《北齐校书图》的四人同坐的榻一样。不是《女史箴图》上那个“同床以疑”的床。那种床是只夫妇可同用的。
第八条“柱促使弦哀”,明白从古诗中“弦急知柱促”而来。余说固误,宋注也不得体。宋纠正谓琴、瑟、筝、琶都有柱,而可以移动定声,和事实就不合。琵琶固定在颈肩上的一道一道名叫“品”,不能移。七弦琴用金、玉、蚌和绿松石作徽点,平嵌漆中,也不能移。“胶柱鼓瑟”的“柱”,去年楚文物展战国时的二十三弦琴,虽没有柱,我们却知道它一定有:一从文献上知道,二从声弦方法上知道,三从后来的瑟上知道。柱是个八字形小小桥梁般东西,现在的筝瑟还用到!唐人诗中说的雁行十三就指的是筝上那种小小八字桥形柱(新出土河南信阳锦瑟已发现同式柱)。第九条“方相”问题,若从文献上看,由周到唐似无什么不同。从实物出发看看,各代方相形貌衣着却不大相同,正如在墓中的甲士俑各时代都不相同一样。那首诗如译成现代语言,或应作“毁了的桥向出丧游行的方相说:你告诉我不胡行乱走,事实上可常常大街小巷都逛到。你欺我,你那能过河?”“欺”作“弃”谐音,还相近。意思即“想骗我也骗不了我!”后来说的“不用装相”,意即如方相那么木头木脑,还是一脉传来,可作附注。大出丧的游行方相是纸扎的,后人称逛客叫“空老官”,也是一脉相传。这些知识一般人都不知,大学专家大致也少注意到了。如照宋说“相呀,我那能度你?”倒不如原来余注简要,事实上两人对它都懂不透。
第十二条关于草履纠正也不大妥。宋说“草履左右二支,以线结之,以免参池”,引例似不合。南方草履多重叠成一双。原诗说的则明明是黄桑柘木作的屣和蒲草编的履,着脚部分都是中央有系两边固定,意即“两边牵挂拿不定主意”,兴而比是用屣系和履系比自己,底边两旁或大小足趾比家庭父母和爱人,一边是家庭,一边是爱人,因此对婚姻拿不定主意。既不是“婚姻和经济作一处考虑”,也不是“女大不中留”。这也是要从西南四川出土俑着的履和西北出土的汉代麻履可以解决,单从文字推想是易失本意的。
第十三条“跋黄尘下”,译成如今语言,应当是“在辟里喇叭尘土飞扬中”。宋注引申过多,并不能清楚。一定要说在黄尘下面,不大妥。原意当出于《羽猎赋》和枚乘《七发》叙游猎,较近影响则和曹植兄弟诗文中叙游猎之乐有关,形象表达较早的,有汉石刻和空心大砖,稍晚的有通沟图,再晚的有敦煌西魏时的洞窟狩猎壁画和唐代镜子图案反映,都十分具体,表现在射猎中比赛本领的形象!
从这些小小例子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新的文史研究,如不更广泛一些和有关问题联系,只孤立用文字证文字,正等于把一桶水倒来倒去,得不出新东西,是路走不通的。几首古诗的注,还牵涉许多现实问题,何况写文学史,写文化史?朋友传说北京图书馆的藏书,建国后已超过五百万卷,这是我们可以自豪的一面。可是试从图书中看看,搞中古雕刻美术问题的著作,他国人越俎代庖的,云冈部分就已出书到三十大本,我们自己却并几个像样的小册子也还没有,这实在格外值得我们那些自以为是这一行专家学者深深警惕!这五百万卷书若没有人善于用它和地下挖出来的,或始终在地面保存的百十万种不同的东西结合起来,真的历史科学是建立不起来的!个人深深盼望北京图书馆附近,不多久能有一个收藏实物、图片、模型过百万件的“历史文物馆”一类研究机构出现。这对于我们新中国不是作不到的,是应当作,必需作,等待作,或迟或早要作的一件新工作。但是否能及早作,用它来改进新中国文史研究工作,和帮助推动其他艺术生产等等工作,却决定于我们对问题的认识上,也就是对于问题的看法上。据我个人意见,如果这种以实物和图片为主的文物资料馆能早日成立,倒是对全体文史研究工作者一种非常具体的鼓励和帮助。实在说来,新的文史专家太需要这种帮助了。
(原载《光明日报》,1954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