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07章 情还是空的,债倒是越欠越多
汽车出涂丰县城不久便坏了,这辆车跟着毛泽东思想巡回医疗队跑了几年时间,大概也该到寿终正寝的时候,动不动就撂挑子。医疗队吴队长下车看了看天,天上满都是乌云,说这天恐怕要变了,等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走吧。于是,众人背着医疗器械,开始爬山。
涂丰是中衢东北部的一个山区县,地处大别山的尾部,医疗队此次去的天堂公社,建在大别山次主峰上,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好在医疗队这些人长期在各地巡回医疗,练出了脚力,几十里山路还能对付。走了一半,果然下起了雨,零零星星的大颗雨滴。大家连忙从包里拿出雨衣穿上。那面印着毛泽东思想巡回医疗队的红旗不能打了,不得不收起来,叠好放进包里,将旗杆杠在肩上。没过多久,大雨点小了,也密了,最后变成了挥挥洒洒的雨丝。雨一下,山路变得泥泞起来,一步一滑,没多久,大家的腿上溅满了泥浆。
方子衿走在队伍的中间,大家一边走一边唱歌,她没有唱。在这个队伍里,她是一个另类存在,就像一只丑小鸭走在一群鸭子里。其他人不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就是学雷锋典型,再不就是根红苗正。吴队长曾私下对她说过,按照她的条件是不可能参加医疗队的,是上面有大人物点了她的名。这一席话令她困惑了几年时间。上面有大人物知道她?真是一件奇事。她将自己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仔细地回想一遍,如果说曾经可以算是大人物的,只有周昕若。据说周昕若恢复了工作,却是无职无权,闲人一个。除此之外,难道是陆秋生的父亲?如此之多的老干部在这场运动中受到冲击,陆鸣泉难道是个例外?就算是例外,他也不可能帮自己吧。这几年时间里,她随着医疗队一直在全省各地的农村里打转,别的医疗队员换了几批,只有她没有换。她倒真的希望自己有一个强大的靠山。从十五岁起,女儿就独自在家里,已经几年了,母女俩仅仅只见过几次面。现在,女儿面临毕业,按照规定独生子女是不用下乡的,可她戴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亲生父亲是右派,继父是反革命,在学校早已被列入黑五类名册了,能够躲过这一切吗?如果真有个大人物存在,能够帮上女儿一把,她就谢天谢地了。
雨继续下着。医疗队斗志昂扬。接近天堂寨时,领队带着他们抄小路,有一段山坡特别泥泞,医疗队员们手脚并用,爬了几次也没有爬上去,后来不得不搭人梯,再从上面放下一根绳子,大家抓紧那根绳子,一面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面向上爬。终于爬到梁上时,所有人已经变成了泥人。站在山梁上,领队指着前面飘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灰白色建筑说,看,前面就是天堂。有一名医疗队员问,那房子为什么是灰白色的?领队说,因为是石头砌成的。很多年前,那山上根本没有人,只有山脚下有几户人家,老死不相往来。突然有一天,山上来了一帮土匪,在那里占山为王,修了一些石头房子。后来,这支队伍被国民党收编了,仍然驻防天堂寨。国民党还出钱扩建了这个寨子,说是一个要塞。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在这里打了一仗,这座寨子因此成了刘邓大军的一处驻地。这支部队北辙之后,国民党部队在这里驻扎了重兵,希望以此天险阻挡解放军前进的步伐。为了攻下这座碉堡,解放军下了大本钱,用炮将半边山寨都轰平了,也死了不少人。从那以后,这寨子就再没那么多房子了。
走下那道梁,再爬一道陡坡,到了寨门。寨门是石头砌的,很厚实很沉重的圆拱门,而不是一般村寨所能见到的牌坊门。只是这座门被解放军的大炮轰塌了,如今只留下半座矗立在雨幕里。山门的两边有两辆土坦克,和真坦克一样的大小,除了那根充着炮筒的瘦得不成比例的竹子,其余部分全都是石块和着泥砌成。土坦克的四周,被人们上上下下摸爬得光溜溜的,应该是民兵反坦克训练的光荣成绩了。在寨子别的什么地方,一定会有防空洞,说不定还不止一两个。这都是这些年深挖洞广积粮的辉煌战果,以应对万一美帝国主义和苏修反动派用原子弹,一旦核战争爆发,全中国八亿人民,必须全部隐蔽在地底下。接着寨门两边的原是厚厚的石墙,远远看去,那寨墙就像围着寨子的一个硕大圈饼。山门前站着一个人,看到这一队泥人出现时,老远便问,是医疗队的吗?得到肯定回答,此人便立即转身,挥舞着双手,大叫着向后跑去。接着,里面传出一阵嘈杂,然后是热烈的锣鼓响起来,在山谷间悠过来荡过去。一群人冒着雨涌向山门,几把油纸伞间杂于蓑衣竹笠间,赤脚的汉子和穿草鞋的女人,眼里注满了好奇和渴望,长时间没有刷过的黄板牙无所顾忌如寨中的石城墙一般裸露着。
公社革委会主任撑着人群中唯一的一把黄布伞,穿着唯一的一双黑雨鞋,站在人群的正中间。他和医疗队的每个人握手,将身边革委会班子成员一一向医疗队介绍。刚介绍了一下,便四下张望,口中咦了一声,说,赵副主任呢?刚才还在的。接着又大声地叫:老赵,赵文恭。有人说,他走了。主任对身边一个人说,你去,把赵文恭找来。都么时候了,还有么事比这事更大?
最初提到这个名字时,方子衿完全没有注意。主任第二次叫出时,方子衿隐约感到那应该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她专注地想了想,会是他吗?他确实是涂丰县人,至于涂丰的什么公社,她是不记得了。这么巧,十多年没有音信之后,会在这里得到他的消息?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一定是同姓同名的。赵文恭戴的极右帽子,是在任何情况下不能摘的。而他们口里的这个赵文恭,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个官员。
欢迎仪式在雨幕里举行。那锣那鼓,因为浸了雨水,敲打起来,声音硬邦邦闷沉沉,唱哑了的嗓子一般。主任长篇大论地致欢迎词,声音往往被拂面而来的风吹跑。欢迎词还没说完,刚才去找赵文恭的那个小伙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对主任说,赵副主任的婆娘生孩子,他回去了。主任不满地说,他婆娘生孩子,又不是他生孩子,他去凑么热闹?
雨下得很固执也很温柔,细细绵绵洋洋洒洒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主任那一声欢迎仪式到此结束,竟然没有热烈的掌声作为谢幕,人群哄然而散。接下来是安排住房。公社没有医院,只有一间名义上的卫生所,三个医生。一个姓胡的医生,祖传中医,又兼学了一些西医。一个接生婆,也是祖传的营生,做了不知多少代人,整个公社的人,总会和她家扯上关系。再就是一个司药,是一名女知青,父母都是医生,从小懂些药理方面的知识。卫生所只有三间房,一间是胡医生的诊室,一间药房,另一间就是产房了。这是一排临街的房子,和周围其他房子一样,三面是石头砌成,当街的门面是一扇一扇的木板栅,当地人称为鼓皮。鼓皮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油漆剥落,外面油腻腻的,写满了岁月的烟尘。为了迎接医疗队,公社清理了隔壁的三间房子,楼下看病,楼上住人。
方子衿真想洗个澡,可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她只好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了。楼下在喊,医疗队的同志,去食堂吃饭了。大家坐下来,男人们开始喝酒。方子衿要了一碗饭,刚扒了几口,有个人匆匆进来,问道,请问谁是方医生?方子衿问什么事,他说赵副主任的婆娘难产,想请她去看看。端着酒杯正要往口里送的主任听了说,女人生孩子的事,急不来,先吃了饭再说。方子衿匆匆往口里扒了几口饭,放下碗,说了声失陪,跟着那个人往卫生所赶去。
小镇只有一条主街,街面是青石铺成的,下了雨之后,青石上面泛着一层白光,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青石面上杂乱的猪屎鸡粪被雨水冲刷一净,只有些余味还夹杂在空气中飘浮。晚饭时间,各家门前总有一两个端着碗蹲着的人,见方子衿从街上走过,满是惊奇地站起来,看洋马一般关注着。小镇异常安静,安静之中,突显着远处一个女人痛苦的喊叫,一声高一声低。推门进入产室,迎面就见接生婆站在里面打转子,旁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想想办法呀,你快想想办法呀。接生婆说,我有么办法?我从没遇过这种事。旁边的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赤裸着躺在那里,双腿张开,鲜血从产门里流出来,滴落在下面的一只木盆里。旁边还放着另一只大木盆,盆里的水冒着热气。产妇无所顾忌地大叫,中气之足,嗓门之大,方子衿还是第一次领略。方子衿问接生婆到底怎么回事,接生婆见了她,一脸惊恐神情松弛下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是逆生,还是怪胎。方子衿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她说她将手伸进去摸过,竟然摸到了五只脚。她说,你说,哪有人五只脚的?不是怪胎又是什么?我吓得身子都软了,还不敢告诉赵主任和他的家人。
方子衿掏出听诊器戴着耳上,弯下身来,将听筒贴在产妇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仔细地听着。孕妇的肚子花纹斑斓,像是一张无规则的地图,显示前面已经生过两胎,这是第三胎了。方子衿移动着听诊器,不在肚皮的最顶端,而是沿着这座肉山四处移动。最后,她反复在三个不同的部位重复地听了好几次,便收起听诊器。旁边的老人焦急地问,医生,我媳妇能生吗?方子衿说,产妇的情况非常特殊,需要家属签字。
听说要签生死契,老太太吓坏了,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数落媳妇,那么大的屁股,像磨盘一样,原说是个能生能养的,没想到装的是一肚子的闺女。原指望她这一胎生儿子的,如果就这么死了,赵家不是要绝后了?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签这个字。方子衿对接生婆说,她男人呢?让她男人签字。接生婆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对门外站着的一大群人叫道,赵主任,你过来一下。赵主任,赵主任去哪里了?有人回答说,刚才还在这里的,不知去哪里了。
不能等了,方子衿只好叫住接生婆,让她当自己的助手,自己站在产妇的两腿之间,将双手伸进去,小心地排开产道,将婴儿从里面托出来。
孩子很小,像一只血肉模糊的大老鼠,倒是手脚健全,而且哭声像她母亲一样高亢洪亮。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听到婴儿的哭声,手不抖了脚不颤了,猛地站起来,兴奋地说,生了?是男孩吧?接生婆从方子衿手里接过婴儿,准备拿到盆里去洗,顺口告诉老太太是个女儿,一面检查孩子的手脚,口中说,奇了怪了,手脚健全呀。我明明摸到有五只脚的。老太太听说是个女儿,顿时腿又软了,再一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叫起来,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呀,怎么就生不了一个孙子?方子衿说,别哭了,还有两个呢。老太太和接生婆都吃了一惊,同时问,还有两个?方子衿说,是三胞胎。老太太再一次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来,说这两个肯定是儿子,肯定是儿子。接着,她面向西墙跪下去,双手合十,开始念念有词地祷告。
方子衿接出了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一个女婴。接生婆从她手里接过,说,哟,好俊的一对闺女。那一刻,老太太祷告的声音原本轻了下来慢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接生婆的话之后,祷告突然加快了,声音也大起来,比外面的雨声还急促。第三个孩子出来,老太太的祷告声跟着停下来。她没有转身,也没有站起来,而是对着墙问,赶牛的?接生婆说,还是捏针的。方子衿以为老太太会再一次大哭起来,可是没有。她猛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才刚刚迈了几步,身体便开始摇晃,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方子衿暗吃一惊,顾不得手上戴着沾满血的乳胶手套,连忙上去扶老太太。老太太对她充满了仇恨,猛地甩开她的手,扶着门框站起来,拉开门,一言未发地走了出去。
方子衿看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发呆,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伤心的抽泣声。她缓缓转过身来,见产妇的身子一上一下地抽动,眼泪哗哗地向下流淌。她想劝对方几句,可张了几次口,又只好闭上。此时,什么样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丝毫缓解不了这个妇女内心深处的伤痛。
按照乡俗,方子衿是产妇和三个孩子的再生父母,主家应该拜谢方子衿,至少是满月的时候给她送来红鸡蛋。孩子的胎毛需要在满月的那天全部剃掉,剃掉之后,便用一些煮熟且染上红颜料的鸡蛋,在孩子的光头皮上滚过。这些红鸡蛋,在当天便会分送给隔壁邻里。可是,赵家没有人对方子衿说半句客气话。毕竟她的身份不同,人家或许有讳忌,她也不会争这个理。不说赵家人是否说感谢的话这件事,就是那个当副主任的赵文恭,按说常有和医疗队员见面机会的,可方子衿一次都不曾见过他。
一月份,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医疗队所有人回家过春节,只留下方子衿一个人在这里。女儿来信说,下学期,学校就不上文化课了,一是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一是做下乡前的准备。又在信中谈到白长山寄来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她像以前一样,把钱取出来存进了银行。也提到了春节供应物资,反正学校不怎么上课,她有时间就去买那些东西。信写了好几张纸,全都是琐琐碎碎,方子衿却读得泪珠在眼里打滚。
大年三十,卫生所里只有她和胡医生值班。胡医生五十多岁,丧妻已经多年,也不知什么缘故,一直没有再婚。大年三十本应该在家吃团年饭的,他竟然拿了些菜跑到卫生所里,中饭就和方子衿一起吃了。虽说是值班,可大过年的,还真没有人来看病,两人呆在这里,免不了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赵副主任身上。
胡医生对她说,其实赵副主任知识渊博水平高,在天堂公社为群众做了不少好事,大家都念他的好。说来真是老天不公,竟然不肯给他一个儿子。原本生了三胎,罚点款还可以生四胎。没料到她一胎生足了三个,把自己的机会给断送了。方子衿有点言不由衷地问,他的学历很高?胡医生说,是啊,宁昌地质学院的高材生。方子衿暗自一惊,问,他学地质的?怎么没干地质?胡医生说,以前是在省地质局工作的,听说还在那里结过婚,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回来了。他想了想,说,他回来那年是五九年,有人说他肯定是在省城里犯了事回来的。还有人说他是因为男女关系被开除了。记得有一次,我还问过当时管组织的老孟,他说你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头,如果真是那样,他还能保留公职保留党籍?
听到这一切,方子衿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么说,真的是梦白的父亲了?他回到家乡,不仅没有成为右派,反而一直当着国家干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想医疗队到来的那天,他突然离去以及后来他一直避免和她见面,说明他当时认出了她,因此有意回避吗?他怕什么?怕自己拆穿他的一切?
那一瞬间,方子衿真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有关这件事,她不想知道更多。如果知道又不向组织报告,那么她就对党对人民犯罪了。她说,对了,你上次说有个偏方治哮喘蛮有效的,是什么方子?胡医生也被她搞糊涂了,说,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橘子皮、陈皮、枇杷叶三味为主,蜈蚣做引子。
春节过后,医疗队其他成员没有返回,方子衿收到一份通知,要她回原单位批林批孔。她打点行装,踏上了返程。因为没有人同行,她也不担心人家打小报告,决定在省城停留几天,顺道去看望一下陆秋生。
在新华路车站下了汽车,又转乘市内公共汽车。在陆秋生家门口下车时才只有五点,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方子衿想,他一个人生活,一定非常简单,不如自己去买点菜。问了好几个人,找到菜场,走进去一看,里面空空如也。菜场职工正准备下班,有人在打扫地上的烂菜叶,柜台里面,别说是鱼肉,连一根青菜都见不到。她又去了副食品商店,里面倒是有些干货,可是需要副食品票,她根本拿不出来。虽然情感上她把他当哥哥看,可毕竟多年没见,总不能空着双手。她曾想过给他买两包烟,一来他本人就在烟厂上班,二来他抽烟实在太厉害,她真的不愿他多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给他买了一小瓶白酒。
陆秋生已经回来,正在家里热饭。这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剩的,一些菜和饭混在一起,放在锅里煮。陆秋生蹲在灶边抽烟,手里捧着一本书,缸灶里的柴都已经烧到了外面,他甚至没有觉察。不知是灶里的烟还是口中的烟影响着他,他不停地咳嗽,一阵紧似一阵,咳的时候,似乎全身所有器官都纠结成一团,拉扯不清。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哥,你不该抽这么多烟,早劝你把烟戒了,你就是不听。他抬起头来,看到她,眼前顿时一亮,说,你来啦。她说,我来看看你。他连忙将灶里的柴撤出来,将还燃着的木柴刺进旁边装有水的塑料泥灰桶里,随着哧的一声,火灭了。他说,走,我们去餐馆吃饭去。她说,别花那个冤枉钱了,家里随便吃点吧。他说,怎么是冤枉钱?我的钱又没地方花。走走走,难得你来一次,我也趁便打打牙祭。
两人在小餐馆里坐下来。陆秋生点了一个滑鱼片,一个冬笋炒肉片,一个红焖鸡块,一个肉片汤。方子衿原说把那瓶酒带来的,陆秋生说国营餐馆是不准自己带酒的,他因此要了两碗散装啤酒。菜还一个没上,啤酒倒是先上来了,两人面前各一碗。陆秋生端起面前的碗,对她说,来,子衿,我们有些日子没在一起吃过饭了。她说,我不会喝酒。他说,这是啤酒,就像水一样,没度数的。她端起碗,和他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立即吐了出来,说,这是么味,像马尿一样。他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外国人把啤酒称为液体面包,营养丰富得很。
再喝了一口酒,陆秋生说,是不是不让你再留在巡回医疗队了?方子衿没有答,而是吃惊地看着他。陆秋生继续说,形势非常复杂,往后会怎么发展,还很难说。现在,周叔叔还可以暗中帮你,往后就难说了。方子衿心中一惊,问他,你这话是么意思?我这次参加巡回医疗,真的是周校长帮的忙?服务员来上菜,他们的谈话停下来,待服务员一走,他们又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陆秋生介绍说,这几年一闹,国家的经济出现空前危机,上面也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国家就彻底乱了,所以才会有邓小平复出。邓小平主持国务院日常工作,抓的便是经济,一批经济工作经验丰富的老干部被相继解放,重新回到领导岗位,周昕若便是其中之一。原本让周昕若担任革委会办公厅主任一职,可组织部门找他谈话的时候,发现一个新情况,他和极右分子余珊瑶组成了家庭,而且生了一个女儿。因为起用周昕若是中央点的名,组织部门商量了好长时间,只好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周昕若和余珊瑶离婚,组织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没料到周昕若说,我们根本没有在民政局登记,婚都没结,怎么离?组织部门最后要他写一个申明,和余珊瑶永远断绝关系,他不肯写。他说,他和余珊瑶原本就没有关系,何必要写?组织部无可奈何,虽然将他调回了省里,却没有下发关于办公厅主任的任命,他因此成了办公厅一个极其特殊的成员。
方子衿想到,既然周昕若这面旗现在还打着,即说明他还是有权的,自己何不利用一回?为了自己的事,她绝对不肯求人,可这次是为了女儿。她说,哥,你能不能找周校长说说,让他帮梦白一个忙?陆秋生问,梦白怎么啦?她说,梦白今年毕业,估计逃脱不了上山下乡。我正为这事着急,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你说,我要不要去找找周校长?陆秋生说,这事你就不要去找他了,他忙得很,也不一定能找到。我找机会给他递个话试试。
两人继续喝酒吃菜,话题也慢慢扯开了。陆秋生说,胡之彦死了,你知道吗?方子衿突然感到一阵快意,自己的诸多磨难,都与这个人有关,没想到天地报应,这么快就替自己伸张了。表面上,她倒不露声色,问,怎么死的?
陆秋生喝干了碗中的啤酒,又要了一碗,大大地喝了一口,才开始讲胡之彦的事。
胡之彦是最早起来造反的,开始还春风得意了一段,后来内部有人贴他的大字报,说他是钻进造反派内部的阶级敌人,他因此靠边站了。流氓成性的胡之彦,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带头造反,首先夺了厂领导的权,然后开始大量整人。妻子美貌如花的钢厂干部郑忠明上了他的黑名单,他把郑忠明关了起来,极尽折磨。事后推测,他可能想逼死郑忠明,没有成功。他长期关押着郑忠明,又趁机霸占了他的妻子。林彪事件之后,以前的许多案子被翻了过来,又重新起用了一大批人。郑忠明恢复了工作,但没有恢复职务。
对于胡之彦,郑忠明恨之入骨,表面上倒也保持很好的关系。那天晚上,郑忠明约胡之彦到他家喝酒,将他灌醉了。胡之彦一醉倒,郑忠明立即行动,用被子捂住他的嘴,将他闷死,半夜的时候,又对他的尸体进行肢解,在凌晨之前,将一些碎尸分别扔在好几个地方,其中头和手掌扔进了长江。这件碎尸案在宁昌引起了巨大震动,省革委会要求限期破案。可查了几个月,连尸源都没有查清楚。当时整个社会都是乱的,许多人莫名其妙失踪了,或者是躲到了什么地方或者被家人藏了起来,根本无法查。
恰在此时,李淑芬发现一些胡之彦的信件。据说,这些信件主要有三大类,一类是与他有特殊关系的女人写给他的,一类是中央文革小组给他的回件,第三类是林立果办公室写给他的。拿到这些信件,李淑芬如获至宝。李淑芬也是造反派,但受了胡之彦的影响,组成三结合领导班子时,她没有被“组阁”。拿到这些信后,她立即向批林整风办公室报告。省里成立了专案,把那些和胡之彦有过特殊关系的女人全都隔离审查,郑忠明的老婆也在其列。郑忠明不知底细,以为是案发了,第二天跑到公安局自首。
方子衿问,那李淑芬呢?她现在又风光了?陆秋生说,李淑芬揭发胡之彦有功,被重新起用,现在是卫生厅革委会的成员,是唯一的女革委会委员,正春风得意。
吃过饭,两人一起回家。进了家门,陆秋生指着那张又乱又脏的床对她说,你就睡这里吧,我去找同事挤。方子衿没有回答,她心里很乱。陆秋生以为她是觉得这床太脏,从床底下拖出一口竹篾箱,翻出一床有点霉味的床单,说你换这个垫。这是新的,单位发的,我一直没有用过。她从他手里默默地接过床单,站在那里,目光透过他的耳际,射向他身后的窗纸。她其实什么都没看,此刻她的眼中无物。他站在那里,呼吸开始急促,让她觉得地球在有节律地跳动,嘭嘭而响。那声音如大锤一般捶打着她,令她想变成一缕风从这里飘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语气平和地说,你休息吧,我走了。说完转身走向门口,跨出门的那一瞬间,抬起的右脚在空中停留了那么几秒,然后再落下去,左脚随后抬起时,高度不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向前跨出几步,站稳身子,走了。她木木地站在那里,隐约觉得他其实是期望自己做点什么,可她又不清楚什么是自己能做的。目送着他远去,看着他有点佝偻咳嗽着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
天亮了,各种响声从四周传来。这里七八十户居民,只有一间又破又脏的公共厕所,每天清晨,排队等厕所就成了头等大事。方子衿难得有一个清闲的日子,虽然尿憋,却也不想起来。她享受着大白天躺在被窝里的安逸,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她也享受着床上陆秋生所留下的特殊的体味。说来真是怪事,第一次睡在他的床上,这种体味令她恶心得想呕吐,而现在,所有与之有关的一切,倒成了最甜蜜温馨的回忆。女厕所这端恰好对着陆秋生的后窗,她们所说的话,几乎一字不漏地飘进来,落进方子衿的耳朵。最初是一个嗓门粗粗的女人说,昨天晚上某个女人叫得太欢了,隔好几家都能听到,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一个声音很细的女人也附和道,又不是第一天听到,他们晚晚都像猫一样叫啦。第三个女人就说,她的男人吃了么好东西?那东西流不光的?又不知一个什么女人,话题一下子转到了陆秋生身上,说右派也不知是么样熬的,听说到现在他都没碰过女人呢。粗嗓门的女人说,该不是有病吧,男人哪里忍得住?另一个说,是啊,男人急起来像饿狼一样。可他倒好,人家介绍了那么多,他只是一句话就把人家给顶了。尖细声音女人说,你们忘了?去年十三街的那个寡妇,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也不顾他是右派,三天两头往他这里跑,恨不得要睡在他家里。有人接着说,是那个经常来帮他收收捡捡的女人?蛮漂亮的呀。粗嗓子说,那女人的皮肤也不知怎么长的,那么白。还有那对奶子,像假的一样。
迷迷糊糊中,方子衿再一次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想到女人们说的那些话,她心里像塞着块布似的。这笔债,大概永远都无法偿还了,唯有给他做点事,作小小的补偿。她翻出陆秋生的肉票豆腐票,提着篮子去了菜场。这时候是菜场人最少的时候,也是菜最少的时候。肉摊前还挂着几块肚腩肉,即使这种肉,也只剩下小小的一块。方子衿没有挑选的余地,只好对售货员说,我要了这块肉。售票员放在秤上称了一下,说五角五分钱,半斤票。方子衿问多重?售票员不耐烦地说,都快八两了,收你半斤票,亏了你?要不要?你不要别人还要呢。方子衿连忙说要要要,付钱付票,拿了肉,向鱼摊走去。鱼摊前只有几条鲢子鱼,不知放了多长时间,鱼鳞已经变成了黑色,硬邦邦的。鱼是不需要票的,不知是不是难以见到新鲜的鱼,因此吃鱼的人少了的缘故。她拿起一条鱼,按了按肚子,是硬的,说明里面没有坏,又放在鼻前闻了闻,确实是腥味而没有别的异味。豆腐摊子上只见一些空空的木板和星星点点的碎渣,旁边的木板上搁着一些香干子,还有一些千张皮。方子衿每样买了一点,再去青菜摊位。这个季节不对,黄瓜辣椒豆角什么的还在生长期,白菜红菜苔什么的已经过季,摊子上只有一些烂了菜帮的大白菜和一些皮蔫了还沾着土的萝卜。方子衿在摊位前看来看去,售货员不满意了,说挑么事挑,要就要,不要算了。她知道这些人自己得罪不起,连忙买了四只萝卜、两棵大白菜。
回到陆秋生的家,估摸他也快下班回来了,便开始剖鱼做饭。那鱼摆放的时间太久,鱼鳞似乎和整条鱼粘在了一起,用刀剔不下来,最后不得不连整块皮都撕下来。开始煎鱼的时候,陆秋生回来了。跨进门便说,家里有个女人真好,老远就闻到香味了。方子衿说,早知如此,你为么事不给我找个嫂子?陆秋生顾左右而言他,说对了,我今天给周叔叔打了个电话,他让你把梦白的基本情况写下来。方子衿心中一喜,问他,有可能招工吗?他说,这个恐怕难,如果能下放到一个好地方就不错了。
下午,方子衿帮陆秋生清理家务,心里一直记挂着女儿的事。下放就是下放,能有什么好地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的全都是农村,恐怕也就是矮子里面选长子,再长也长不到哪里去。那些有关系的,下乡几年,或者是征兵或者是招工,更有些人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自己顶着坏分子的帽子,家庭成分又是不清不楚,梦白一旦下乡,命运就难测了。她真的后悔当初要了这个孩子,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如果自己的孩子比自己更苦,当初何必带她来到这个世界?
晚上吃饭,她对陆秋生说,哥,我不能在省城多呆,明天我想去看看吴丽敏,下午就回去。陆秋生说,你要回去也行,留时间长了,人家会怀疑的。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去看吴丽敏。方子衿不解,问他为什么。他沉吟片刻,说她最近遭了点不幸。方子衿心中一急,说,那我更要去看看她了。她是我唯一的朋友。陆秋生说,正因为如此,我才劝你不要去。她的儿子学东出事了,你去了,只会让她更加痛苦。方子衿是看着学东长大的,还是学东的干妈,听说学东出了事,她的心也随之一紧。她问,学东出了么事?
学东高中毕业前夕,参加了“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学生干部。在这一点上,他似乎和他父母的逍遥派作风背道而驰。高中毕业后,响应号召,一定要去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下去没几年,整个人就变了。不久开始谈恋爱,甚至同时和好几个女孩子交往。其中有一个女孩怀了他的孩子,事情闹大了。恰好知青点的负责人喜欢这个女孩,趁机大做文章,公安部门立案侦查,最后定了他一个流氓罪和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判了他五年。判决书不久前才下来的,吴丽敏两口子正为这事伤心呢,这时候去见她,又会搅乱她的心情。
听他这样一说,她觉得有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悄悄地离开。
陆秋生执意要送她去车站,她自知拦不住,便依了他。她甚至不知道他何时为自己买了一大堆物品,有几块布料,好几斤不同颜色的毛线。方子衿说什么都不肯要。他说,我买都买了,不可能退回去。而且,这布是花的,毛线的颜色也只适合女人,我又没有别的女人可送。方子衿只好收下了。
进站了,方子衿向他挥手,说,哥,你回吧。
他站在那里,说,好,我回去了。可是没有动,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她已经走进了那道门,回过头来看,在刚才站的位置没有了他的身影,她竟然会有一种失望的感觉,站在那里愣了几秒。坐到车上,她心中有些怅然,又说不出这种情绪到底从何而来。汽车启动了,驶出大院的那一刻,她突然看到了陆秋生,他就站在大门边。看上去,他显得那么矮小,那么沧桑。她的心猛地一紧,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瞬间,她异常冲动,很想叫司机停车,然后冲下去,扑进他的怀里。
一切都只是想象,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中所有一切,醒来之后,都将不复存在。汽车并没有停下,她也不可能扑向他的怀抱。窗外的风吹进来,扑扑作响,将所有的感伤一并吹散了,不留痕迹。
批林批孔达到高潮的时候,方梦白毕业了,下乡通知下来,她被分到了宁昌市郊的东西湖农场,不久又进了农场中学当老师,教初中英语。方子衿知道,这是周昕若和陆秋生帮了忙,别的知识青年下乡,去的是最边远的农村,方梦白却从灵远县到了宁昌市郊,等于是变相进了省城,相比而言,确实比留在自己身边更好。
不幸之中,这倒是个万幸的结果。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姗姗而来时,虽经多次扫除封资修运动,骨子里仍然没有退尽远古愚昧情结的中国农民以及乡下小镇的镇民们,心中充满恐惧。许多人看着年历发呆,因为时光的车轮在这一年的农历八月会进行一次重复。从远古传下来的许多民谚,都是与闰八月有关的。孩子们唱,闰八月闰八月,阎王放假鬼门开,大鬼小鬼跑出来。大人们则在默默地念叨,闰七不闰八,闰八拿刀杀。
一月九日清晨六点,全国各地无以数计的广播喇叭同时响起《东方红》乐曲,开播曲之后的报纸新闻摘要节目开始,女广播员以比平时慢不止一个八拍的声音读道:“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沉痛宣告……周恩来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
全国各地闻风而动,四处搭建灵堂。随后几天,全国各地民众一次又一次向总理遗像告别。一月十五日,全国各地的民众抱儿携女,赶到设在各地的灵堂,同步参加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周恩来追悼会。正哭声一片的时候,突然传出一个通知,说是追悼会改期了。于是,所有人哭着离去。谁也不明白这个通知意味着什么,就在全国性的泪雨中,人民大会堂里的追悼会稍稍推迟后举行了。全国数以亿计的人与这次追悼会失之交臂。
七月六日,全国反击右倾翻案风正处于高潮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再一次播出哀乐,同时传出播音员缓慢低沉的声音,宣告人大委员长朱德逝世。自此之后,所有人只要听到这种声音,便会胆战心惊。刚刚撤下不久的灵堂再一次搭建起来,无以数计的松柏扎制成花圈,泪雨在全国倾盆而下。七月十一日,全国人民送别了朱德委员长。
灵堂还没来得及撤掉,手臂上的黑纱还仍然戴着,七月二十八日,北京时间凌晨三时四十二分五十三秒,唐山发生大地震。这次地震的威力,相当于四百枚广岛原子弹在距地面十六公里处的地壳同时爆炸。此次地震中,死亡二十四万多人,重伤十六万多人。北京感受到强烈震感。
大地震使人们突然意识到,别说防空洞并不能保证安全,就连普通的居民房也可能成为自己的坟墓。所有的土坦克被铲除了,所有的防空洞被弃置了。恰在此时传来消息,中原地区可能发生比唐山更严重的地震,各级革委会必须组织好当地干部群众做好预防工作。于是,所有的房屋被弃置,人们纷纷住进了临时简易地震棚,每天二十四小时安排有关人员观察地震前的预兆。
九月九日下午三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破天荒地插播节目广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位听众,本台今天下午四点钟有重要广播,请注意收听。”在其后一个小时时间内,这则广告连续播报了六次,每次播两遍。
上班时间是不能开广播的,绝大多数上班的人员没有听到这则广告。那时,方子衿正在给一名女病人做检查。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检查需要脱裤子,女病友忸忸怩怩地躺在病房的床上,满脸通红,却没有动。方子衿说,你到底查不查?外面还有好多病人等着呀。听她这样说,女病友才一下把裤子全脱了,夹紧着双腿躺下来。
远近各处的广播恰在此时响起来。这件事原本就非同寻常,方子衿关注的是面前的病人,没有注意到这非同寻常背后的深层原因。乐曲结束,七声报时钟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由于广播所在的位置不一样,声音传播的速度却是一样的,传到方子衿这里的时间完全不同。一时间,无数个声音此起彼伏地说:“十六点整、十六点整、十六点整。”紧接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哀乐,方子衿一下子呆住了,女病友显然也被这哀乐惊呆了,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女播音员夏青低沉哀婉的声音传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沉痛宣告……伟大的马列主义战士、中国共产党的缔造者……毛泽东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方子衿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她面前的那位女病友愣了几秒钟,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身子一滚下了床,裤子也忘了穿,哭着便向外跑。她跑到了外面走道上,正在外面等着看病的病友没有听到广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上前问她。她哭着说,毛主席……毛主席……其他病友问,毛主席怎么啦?她说,毛主席……毛主席逝世了。立即有人说,你别乱说,这是反革命罪。她向远处指了指,说,你们听,还在放哀乐。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大声地号哭起来,接着,其他人的眼泪哗啦哗啦地开始流淌。整个医院传来的是一片哭声。
那一刻,所有的工作全都停顿了,医生护士病人从各个诊室里走出来,茫然地在走道上惊惶地跑动,渐渐又会聚在医院门口,所有人都在发出同一个疑问,怎么办?中国怎么办?自己怎么办?接下来,人们又走出医院,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一片泪雨,所有的人相互地问着:怎么办啊,这该怎么办呀。没有人想到自己该吃饭了,也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已经这样走这样问好几个小时了。
那段日子,方子衿过得浑浑噩噩。失去了伟大领袖,她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失去了思想,失去了大脑,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天听到最高指示,却再也听不到最新指示了。生命,于是出现了大段的空白。
别说是方子衿,就是全国所有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的脑子加起来,也无法一下子明白那一年时间里翻天覆地接二连三的变化。毛主席逝世不足一个月,所有人都在思考将会由谁来掌舵时,突然传来消息,党中央在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以及叶剑英元帅的英明领导下,一举粉碎“四人帮”。举国一片欢腾时,方子衿却是忧心忡忡。路线斗争一次接着一次,斗来斗去,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她只不过小老百姓一个,甚至连小老百姓都算不上,是一个戴着坏分子帽子的女人。如今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奢望了,只希望女儿的未来能够比自己好,希望自己不再受到那带着人格凌辱的批斗,希望能够好好从事自己的医务工作。
过完春节,方梦白要返回农场,方子衿送她去车站。人到中年的方子衿,可能真是老了,方梦白坐在汽车上,方子衿站在下面,啰啰唆唆地交代一大堆。方梦白说,妈,我都知道了,我在那里很好,那里是农场,不是农村,比韩伯伯的农场还大,条件还好。而且靠近宁昌市,坐公共汽车很快就可以进入市内。方子衿说,有时间去看看陆伯伯,手脚放勤快点,多帮他做点事。方梦白说,我每次去,他都要请我去馆子里吃饭,我都有些怕了。方子衿又说,你再找陆伯伯打听一下周爷爷的消息,如果有了他的消息,立即写信告诉我。方梦白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陆伯伯说了,周爷爷应该还在宁昌,只是暂时不知关在哪里。过段时间应该会有消息的。
方子衿还要说话,身边突然有人兴奋地叫道,子衿,真是你呀。方子衿转身一看,愣住了,站在面前的,是彭陵野。
彭陵野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棉袄,脸上像涂了一层黑漆似的,黑得泛着一层釉光。他瘦了,瘦得有点皮包骨。他右肩挎着一只泛白的军用书包,左手抠着一个被窝卷,让被窝卷搭在背上,里面卷着的是几件衣服。方子衿颇有些奇怪,他不是被判了十五年吗?怎么现在就出来了?
还没容她作出反应,车上的女儿已经怒声呵斥起来:“你离我妈远点。彭陵野,我警告你,你如果再骚扰我妈,我饶不了你。”
彭陵野看着方梦白,眼里闪出邪邪的笑,说:“哟,梦白呀,都长这么漂亮啦?换个地方,我都认不出来了。”
方梦白对母亲说:“妈,你快回去吧。别理这个王八蛋。”
彭陵野的脸色一变,说:“你怎么说话的?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继父吧。”
方梦白说:“你是条狗。”
彭陵野伸手拉了拉方子衿的衣袖,说:“你看看,这是你的女儿。”
方梦白立即大叫:“混蛋,别动我妈!”
方子衿白了彭陵野一眼,向一旁让开。彭陵野立即跟过去。方梦白想挤下汽车来帮母亲,可车上塞满了人,连车顶上也坐了很多人,她努力了半天都难以挪动一步。方梦白急得在车上大喊:“妈,那个混蛋如果欺负你,你找卢叔叔去。”她的话音未落,汽车已经启动。方子衿看着汽车玩杂技一般驶出车站大院,掉头向外走。
彭陵野仍然跟着她,对她说:“子衿,你怎么不理我了?‘四人帮’被粉碎了,我平反了。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我要和你复婚。”
方子衿心中一跳。他平反了?如果他能平反,那么,自己不也应该平反吗?
她往家里走,彭陵野始终跟着她,在她耳边说了许多讨好的话。对于他所说的一切,她只当没听见。对于他这个人,她也只当不存在。走到家门口,打开门,跨进去。彭陵野跟在她后面想往里走。她站在门前,大喝一声,站住。彭陵野嬉皮笑脸地说,到家了,怎么不让我进门?方子衿突然发作了,顺手操起门边的铁锹,抡起来照着他的腿扫过去。他跳了一下,轻巧地让过了这一击,口中叫道,搞么鬼?谋杀亲夫呀。话音刚落,方子衿的第二次攻击又到了。他这才意识到她是来真的,转身逃到了门外。方子衿怒气未消,追赶到门外,抡着铁锹一次又一次挥向他。彭陵野小丑一般跳着叫着,终于是逃走了。
方子衿停下来,拄着铁锹站在那里,胸脯急剧起伏着。她大声朝着他逃去的背影喊道:“畜生,我告诉你,我女儿长大了,也不在身边了。我再也不怕你了。你如果再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我打断你的狗腿。”
这句话并没有吓倒彭陵野,他还是不断来骚扰她。不过不再是白天来,而是晚上,她睡下之后跑来敲他的窗子。方子衿原想,自己不理他,他会知趣地离开吧。可他完全是个疯子无赖,一直不停地敲,不停地说着一些疯言疯言。方子衿忍无可忍,从床上翻身起来,披了件衣服,端起床下的痰盂,拉开窗子,照着窗外的人影泼过去。
她以为彭陵野会逃走,没料到在她将窗户重新关上之前,他用手撑住窗台,跳了进来,然后带着满身的尿臊扑向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方子衿情急,挣扎了几下,见无法挣脱,便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咬下去。彭陵野惨叫一声,松开了她。事发突然,方子衿手里还抓着那只痰盂。她舍不得松手,怕痰盂掉到地上摔坏了,毕竟是好几块钱的家什。此时,痰盂倒是成了她的武器,她挥起痰盂,向彭陵野砸过去。她下手的时候很重,带着这些年积郁的所有恨意怒意和苦难。痰盂落在彭陵野头上时,他惨叫了一声,然后开始反抗,伸手抓住方子衿握痰盂的手,猛力推了她一把。方子衿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彭陵野趁此扑上来,将她按住,开始撕她的衣服。方子衿拼命挣扎,可自己劲太小,根本挣不脱。她冷静下来,知道这样根本无法摆脱他,便停止了动作。彭陵野以为她放弃反抗了,大为得意,几下撕开了她的前襟,抓住了她的胸,兴奋得嗷嗷叫。可他得意过早,方子衿猛地抓住了他的男根,用劲一捏,彭陵野便惨叫了一声。方子衿趁机用劲将他掀下床,自己也翻身而起,顺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煤油灯,向他砸下去。彭陵野的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再次惨叫一声。他大概也意识到,这个女人以死相搏,正在发泄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仇恨,搞不好会被她打死。他不敢停留,迅速爬起来,向门口逃去。方子衿已经狂怒,疯狂地追赶着他打,直到他拉开门闩,消失在夜幕之中,她还不解气,大声地说:“你这个畜生,下次再敢来,我杀了你。”
第二天晚上,方子衿带了些礼物来到卢瑞国家。卢瑞国还没有回来,他的妻子林秋梅将她迎进去,客套一番,让她坐下。县革委会成立时,卢瑞国进入了县革委会办公室担任普通干部,后来又被提升为副主任,不久和县一中的女教师林秋梅结婚,从此成为灵远新生代的代表人物。差不多在他进入革委会的同时,方子衿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找过他。倒是林秋梅,她和卢瑞国的婚事是方子衿牵线的,怀孕生孩子,没有少找过方子衿。
林秋梅给方子衿倒了一杯茶,说,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方子衿说,我来找瑞国问点事。我听说,我们那批人是因为反“四人帮”才被迫害的,可以纠正,你听说过这事吗?林秋梅说,以前一些案子,只要能够证明是受了“四人帮”的迫害,都可以提出重审。这件事我听说了,具体情况,我还不是太清楚,等他回来,问问他,看他有么办法。
正说着,卢瑞国回来了。进门看到方子衿,显得非常高兴,说,姐,我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林秋梅说,是不是有么喜事要告诉姐?卢瑞国说,你别说,最近喜事还真不少。第一件,这是绝密,你们知道就行了,杜伟峰就要回来了。方子衿有些不明白,说他不一直都在灵远吗?卢瑞国说,我是指他要回县里了。十一大马上要召开了,革委会可能要撤销,五套班子要恢复。在这之前,杜伟峰回来,你们想,意味着什么?方子衿想,无论意味着什么,恢复工作总比蹲在五七干校强百倍。林秋梅快人快语,说,是县委书记还是县长?卢瑞国说,我想二者必居其一。林秋梅一听,喜表于情,说太好了,说不定我们也要熬到头了。她说这话自然有她的道理,杜伟峰最困难的时候,是卢瑞国带人将他从造反派手中抢走藏起来,如果不是他,杜伟峰可能早被造反派打死了。
卢瑞国接着说,我听说,十一大将会有一大批老干部复出,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林秋梅说,你莫管意味不意味了。姐难得来一次,你也不问问她来找你做么事的?卢瑞国说,让我来猜猜,一定是为了落实政策的事,对吧?林秋梅说,你每天为别人办事也办了,自己的姐,你倒是不放在心上。卢瑞国说,我怎么没放在心上?刚开始的时候我就问过了,他们答应过我,一定要留意。前几天,我又问过,他们说,那段时间判了很多,都是公开宣判的,好几批。可是,这些判决都没有经过法院,只是革委会那么一宣布,大部分只有判决书没有档案。姐,我正要让秋梅去约你来,想问问你,当年处理你应该有一个判决书给你的,你能不能找到?
方子衿说,哪有判决书?当时只是在万人大会上宣读的,说是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给群众监督改造什么的。从那以后,只要有批斗会,肯定就少不了我。从来就没有人给我看过什么文件。
听了她的话,卢瑞国搔了搔头,不说话了。林秋梅说,这到底是么回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卢瑞国说,这事还真的难办了。按正常程序,判决时,革委会应该有一份档案,个人档案里也应该有副本,那是由革委会交给人事局的,再就是给本人一份。有关同志已经查过你的档案,根本没有这份文件。人事局也没有。林秋梅说,真是见鬼了,难道那东西自己长腿跑了?卢瑞国说,当时很乱,革委会临时成立,那些人根本不懂这些程序,所以只是那么宣布了一下,很可能没有正式手续。
林秋梅说,那么办?姐这坏分子帽子可是戴了差不多十年。卢瑞国感叹说,这一本糊涂账,还真不知道怎么了。林秋梅问,那落实政策那些人怎么说的?卢瑞国说,他们能怎么说?既然没有档案,就没有定案,没有定案,也就不存在平反一说了。
方子衿沉默了。她觉得心里被一种特别的滋味充斥着。根本没有戴帽子?如果没有,她的女儿就不应该被下放。如果没有戴帽子,她就不应该一次又一次被批斗。这一切难道真的都是命?父母不明不白地死了,至今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而她自己,一生迈了不知多少的沟沟坎坎,就算有许多灾难与她遇人不淑有关,可这次莫名其妙地戴了几年坏分子帽子,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发现,这顶帽子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又算什么?历史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尤其可悲的是,别人戴了帽子,甚至像彭陵野那样并不冤枉的人,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而她却连申诉委屈的机会都没有。
卢瑞国也没有说话,倒是林秋梅忍不住了,说,你别光顾着抽烟呀,帮姐想想办法呀。卢瑞国说,这种事,能有么办法想?我只能去问一问,看能不能以组织的名义下发一个说明,就说她不是坏分子。林秋梅说,那你明天一定别忘了这件事。
方子衿说,这种事,总是有政策的,急也没用。我眼前倒是有件事比这个更急。
卢瑞国两口子几乎同时问是么事。方子衿将彭陵野的事说了一遍。卢瑞国将一只手在身边的桌子上拍了一下,说,这个杂种,我看他是丧心病狂了。方子衿说,怎么他就有档案,而我没有?卢瑞国说,他哪里有档案?那几批都没有档案。正因为没有正式判决书,糊里糊涂关了这么多年,他才这么快出来了。林秋梅说,别光顾说这些,你倒是说说姐这事呀。卢瑞国说,这事不怕,我明天去和公安局打声招呼,让他们出面处理一下。
几天之后,方子衿正在医院上班,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进来之后对她的一个病人说,你出去一下,我们找她有点事。病人排了几个小时的队,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这样被赶走,自然心有不甘,质问两个警察凭什么赶她。一言不合,争吵起来。警察说她妨碍公务,掏出手铐,将她铐了起来。方子衿劝了半天,他们才将她放走。
其中一个警察对她说,彭陵野对你耍流氓的事,我们知道了。你写个材料吧,现在就写,我们等着。方子衿拿过一张病历纸,在背面写起来。
那以后有半个多月时间,方子衿清静了。可半个月后,彭陵野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不对她说话,只是以仇恨的目光看着她。从监狱出来后,他似乎没有工作,时间很充裕,就像来医院上班一样,每天早晨方子衿到达医院的时候,他就来了。两人在医院门口打个照面,方子衿迅速走进诊室。他像个游魂似的,不时到诊室门口探头看上一眼。中午下班,方子衿走出诊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站在医院的走道上抽烟,眼睛像刀子一样剐着她。
方子衿找医院领导,希望他们制止彭陵野进来。医院领导说,这件事很难办,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所有人都可以进来。如果他不搞破坏,医院就不能干涉他。方子衿又去找派出所,派出所也说这事不好办。上次已经拘留了他十五天,那是因为他实施了流氓行为。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做,就不能抓人。
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她再次去找卢瑞国。卢瑞国说,你忍一忍吧,事情很快会有变化的。至于会有什么变化,他不说。方子衿看出,卢瑞国的情绪并不好,似乎有什么大事正烦恼着。林秋梅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热情,显得忧心忡忡。离开之前,卢瑞国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国家可能要恢复高考了,你让梦白把功课捡起来。
几天之后,对“四人帮”及其党羽的深入揭批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此时,方子衿才明白,国家开始对“文革”中的打砸抢行为进行全面清算,有血债的造反派被逮捕法办。经过这次揭批活动,人们才知道彭陵野在“文革”中血债累累。原县委组织部长侯昌平因为不肯提拔彭陵野,受到彭陵野的疯狂报复,审讯的时候使尽百般手段,活活将其打死,然后又说成是畏罪自杀。原团县委副书记熊晓芳,被彭陵野强奸后自杀。女学生温艳霞是一名红卫兵头头,后来加入了彭陵野的造反组织。彭陵野对她动手动脚,引起她的反感,声称要揭露他的流氓行为。几天之后,彭陵野瞅准一个机会,将她日记本上的毛主席语录撕掉了一半,并以此将她定为反革命抓起来活活打死。此外,发生在县城的几次大型武斗,和彭陵野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刚刚从监狱里出来,得意了几个月的彭陵野正式被逮捕,判处死刑,缓期执行。
高考前夕,为了让女儿全力以赴,方子衿请了假,专程赶到女儿的学校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国家很清楚这批考生的特殊情况,因此要求各个单位给予充分照顾。此前一个月,学校已经给了方梦白特别假期。方梦白和同事住一间宿舍,同事家就在东西湖,只是有几里路,见方子衿去了,主动让出位置。学校知道是方梦白的母亲,便也网开一面,不问她要介绍信。方子衿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是对女儿的宿舍作了一番侦察。宿舍里什么都没有,连一只煤油炉都见不到。接着,她去观察周围的环境,弄清楚了高考的考场就设在他们学校内,生活设施也都方便,菜市场不足一里路远,商店离学校只有几百米。她虽然将自己所有的积蓄全都带来了,但要置办全套做饭的家伙,那得一大笔钱。一只煤炉一口锅就超过了十元,再加上锅铲什么的,还有柴米油盐,杂七杂八,她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能省就一定要省,但为了女儿能顺利考上大学,有些东西又必须要置办。她买了一只煤油炉,买了一口钢精锅,买了一斤煤油。油是买不到的,需要油票,她的油票在这里不能用。粮票只要是省票就可以通用,可要和供应册同时使用,她也买不到米。鸡蛋需要凭蛋票供应,她也买不到。方子衿毕竟长期生活在县城而不是省城,对农村的情况比较了解,恰好东西湖是农场,和农村的情况相当接近。她知道,无论是农村还是农场,总有些孩子多的家庭粮食不够吃,相对而言,粮食比鸡鸭鱼肉要重要得多。在这些地方,粮票是可以当成货币流通的。
方子衿将买好的东西拿回学校,又带着粮票出门。四处巡回医疗那几年,伙食由接待单位安排,她的粮票节约了不少,有几百斤之多,此时派上了用场。她用粮票换了两斤油、五斤鸡蛋、三十斤米、一只鸡。
回到宿舍,女儿不在了。她也不理,知道女儿一定是找老师问习题去了。她用煤油炉烧了一钢精锅水,开始杀鸡。女儿在此时回来了,表情显得非常烦躁。她小心地问她,是不是遇到难题了?方梦白将复习资料往床上一扔,说,不考了不考了。方子衿说,到底遇到么事了?她说,我在高中的时候,每学期的课本从来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学完,怎么考?这么多复习资料,上面有大量的题不会做,我根本就考不上。方子衿耐心地说,其他人和你的情况也是一样呀。只要你比他们付出更多的努力,你就超过他们了。方梦白说,怎么一样?那些老三届厉害得很。方子衿说,老三届的书本已经丢了十年,十年没有摸书,当年学的东西早忘光了,捡起来不容易。和他们相比,你有自己的优势呀。方梦白说,就算考上又么样?我听人家说,不光要看成绩,还要政审的。政审通不过,也没用。方子衿说,政审怎么通不过?我已经问过了,我根本就没有被定为坏分子。方梦白说,那地主成分呢?方子衿被捅到了痛处,嘴里却不肯让步,说不是地主,是城市自由职业者,户口上写得清清楚楚。方梦白说,就算是自由职业者,我还是右派的女儿和打砸抢分子的继女。如此一来,方子衿哑口无言。她实在没想到,父母身上的这些历史问题,竟然给女儿造成如此之大的困惑。
过了好半天,她才说,明天,我给你陆伯伯写封信,政审方面,叫他去找一下人。方梦白说,找他有么用?他自己都是一个右派。方子衿制止说,你别胡说,他的右派,是因为帮妈妈说话,被人报复的。
晚上吃完饭,方子衿对女儿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她说,你参加高考的事,写信告诉你白叔叔没有?方梦白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告诉他?方子衿又问,那你把那些钱退给他,他说什么了?女儿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木箱子,这是当年方子衿到宁昌上学提的那口箱子。方梦白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一沓信,找到其中的一封,递给母亲,说你自己看吧。
方子衿打开信,认真地读起来。
梦白:
我的好女儿,知道你下放到宁昌市郊的东西湖农场,又分配到农场中学当英语老师,每个月还可以拿到八块钱的生活津贴,叔叔真的替你高兴。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你终于长大成人了。
梦白,你退回来的这些钱,像炸弹一样把叔叔的心炸碎了。叔叔真的不能想象,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孩子,你受苦了。
读到这里,方子衿读不下去了,手拿着信,陷入了一种冥思状态。
她以为,只要自己活在世上,白长山对自己的这份情,就会成为永远挣脱不掉的枷锁。如果自己离开了人世,他或许会因此解脱。于是,她让女儿给他写了那样一封信。没料到的是,他将对自己的感情,全部转投到了女儿身上。这笔情债如此深重,自己拿什么偿还?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全都是为了这段情,才会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磨难。到头来,情还是空的,倒是债越欠越多。如果当初不那么执著,一旦成了陆鸣泉的儿媳,胡之彦或许不敢对自己造次,陆秋生也不会因此得罪文大姐,自然也不会被划为右派了吧。再想一想,陆秋生如果逃过了五七年,又能逃得过六六年吗?“文革”中那么多老干部被整死了,陆秋生算不算因祸得福?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母女俩吃过晚饭,方梦白再一次捧起了书本,看了几行字,又放下了。方子衿发现女儿的神色不对,问她,有么事吗?女儿说,你给陆伯伯的信,不知他收到没有?怎么还没有回音?听了这话,方子衿的心中紧了一下。这些天,她也正为这事揪着心。按说,无论成或不成,陆秋生都应该回一封信的,难道是办不成?无论心里有多忧虑,她都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她说,你就放心去考好了,陆伯伯那里不行,妈妈直接找你周爷爷去。听说你周爷爷现在说话,比省委副书记还顶事呢。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鸡的叫声,接着是停自行车的声音。母女俩同时抬头向外看,看到陆秋生佝偻着背,一连咳嗽了几声,提着两只网兜进来,其中一只网兜里装着一只老母鸡,正不堪束缚地蜷缩在那里挣扎着。方子衿说,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方梦白也说,陆伯伯,我和我妈刚刚还在说你呢。陆秋生开口之前先咳嗽几声,说,是不是说我坏话了?方梦白说,不是,是我妈想你了。
陆秋生将那只鸡放在地上,将另一只网兜里的水果放在桌子上。方子衿说,这么远的路,你骑自行车来的?陆秋生说,我今天下午倒班,慢慢骑,不碍事。方子衿想到他可能还没吃晚饭,便点起煤油炉,给他下鸡蛋面。陆秋生从桌上那只网兜里拿出一些写着外文包装非常精美的小盒子,交到方梦白手上。方梦白认真看了看,似乎不是英文,她看不懂,问他,这是么事?他说,是巧克力。方子衿接过话茬说,巧克力?市面上好多年不见了。陆秋生说,我找人弄了点外汇券,用外汇券买的。方梦白别说是吃,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她说,这是糖吧,我又不是孩子,还吃糖?陆秋生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东西可以快速补充能量。体育运动员比赛的时候,体力消耗太大,就是靠这东西快速补充。你把这些巧克力带到考场去,隔一段时间就吃几块。
面条下好了,方子衿端到陆秋生面前,说慢点吃。陆秋生拿起筷子,在面条上翻了几下,停下来,对她说,你的信我收到了。老周这段时间特别忙,刚刚从北京开完会回来,我没有和他碰上面,所以没有给你回信。方子衿听了心中一惊,说,那么办?陆秋生说,你们放心,这次高考招生工作,省里是他牵头,他手里有一些特招名额。他说了,等阅卷结束,分数公布之后,我们把考号和分数一起报给他。只要过了分数线,他保证不会落选。这话让母女俩心中悬了好久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方子衿说,快吃吧,肯定饿坏了,边吃边说。
吃过饭,陆秋生要赶回去。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如果有人知道方梦白和一个右派来往密切,报告上去,说不定立即就取消她的考试资格。方梦白送到门口,返身温书去了。方子衿陪在陆秋生身边,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夜色笼罩着两人的身影,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默默地走了一段,陆秋生说:“你回去吧。”
方子衿说:“反正也没事,我再送你一段。”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几百米,陆秋生再一次开口。他说:“形势要变了。”
方子衿没有听懂,反问道:“么形势要变了?”
陆秋生说:“国家的形势要变了。小平同志恢复职务就是一个信号。”
方子衿有些不相信,说:“可两个凡是,是华主席提出来的。怎么会变?”
陆秋生说:“小平同志出来之前,几次给中央写信,每次都提到两个凡是的提法是错误的。我还听说,全国正准备召开科学大会,这将会成为一个标志,从此之后,国家工作的重点将会发生转移。”
目前国家工作的重点是阶级斗争。为了这个重点,毛主席发出过不少最高指示,诸如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如果变了,不抓阶级斗争了,那些当权者肯依吗?她问:“如果不抓阶级斗争,那抓么斗争?”
他说:“不抓斗争了,抓经济建设。工作重点,全面转到建设四个现代化上来。”
方子衿还是无法理解。这些年,也没少提四个现代化,没少提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结果如何?
陆秋生告诉她,现在不是正在改变吗?许多“文革”中被打倒或者是靠边站的老干部,一个接着一个回到了领导岗位,这些人,将会成为抓经济建设的骨干力量。周昕若能够担任省委的重要职务,就是一种信号。以后,像周昕若这样有真才实学又久经考验的高级干部,将会有一大批回到领导岗位。下一步,国家将会开始全面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不仅“文革”中错批错杀的要予以纠正平反,就是五七年反右以及五八年大跃进中所犯的错误,也要纠正。
方子衿听了,再一次惊了一下。五七年被划成右派的,全国可有几十万人,不知多少人已经被整死了。这个也要纠正平反的话,可是一件大工作。陆秋生说,最迟明年下半年,这项工作就要全面开始了。方子衿想,纠正固然是一件好事,可这些人二十多年的青春,又怎么纠正?这以后,陆秋生也没有说话,两人各怀着心事,默默地走了一段。方子衿见时间不早,陆秋生还要骑自行车走很远的路,“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是乱。她不想耽误他太多时间,便停了下来。他跟着也停下来。
她说:“哥,太晚了,我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小心。”他答应一声,却没有立即走。她感到他还有话要说,便不再催他。过了好半天,他也没有开口。她说:“哥,你是不是还有话?”
他说:“子衿,等我拿到了改正通知书,我就去找你,好吗?”
她的心突然一阵狂跳。她想问,找我?找我做么事?话溜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这难道还不明白?这么多年,他所等的,不就是这份情?她想说好,可是这个好字要出口时,才知道是多么沉重。以她目前所有的力气,根本无法将这个字送出来。她说:“太晚了,你回去吧。”
他犹豫了片刻,说:“那我走了。”跨上自行车,一路咳嗽着向前骑去。
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泪水夺眶而出。
女儿果然争气,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在周昕若暗中帮助下,最终还是拿到了宁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方子衿正在上班,突然办公室的人跑过来对她说,老方,你女儿打来电话。也不知么回事,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哭,问她她也不说,你快去。方子衿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向办公室跑去时双腿发软,差点就摔倒了。办公室里的人好心地扶住她,一直将她搀到电话前。她拿起话筒,听到对面传来哭声,好半天竟然不敢开口。
她终于喂了一声后,女儿在那边叫道:“妈,是你吗?”
她鼓起最后一丝力气,说:“是我。”
方梦白在电话中说:“宁昌大学历史系。”
方子衿一下子没有回过味来,反问:“什么宁昌大学历史系?”
方梦白哭着说:“我被录取了,宁昌大学历史系,刚刚拿到的通知书。”
方子衿控制不住自己,跟着哭起来,一个劲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方梦白说:“妈,我是在邮局打长途,好多人在排队,我要挂了。”
方子衿突然想起,如果白长山知道这件事,不知该有多高兴。她急急地说:“等一下。”
方梦白问:“妈,你还有事吗?”
方子衿说:“你快给你白叔叔拍封电报去,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方梦白说:“我准备去一趟白河,给白叔叔一个惊喜。”
方子衿多少有些怅然地说:“好,你去吧。”过了片刻,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别把那件事告诉你白叔叔。”
方梦白不解,问:“为么事?”
方子衿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