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第九节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来订一个君子协定。”驼背八斤手里托着一只暗红色的紫砂酒碗,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墨绿色的军用毛毯,用手抠了抠眼角的眼屎:“对于花家舍,你如有任何疑问,我都会尽我所能,保证你得到圆满的解答。反过来说,假如我也有一些特别的问题需要向你请教,也请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驼背八斤已经微微有点醉意了,眯缝着眼睛,朝他奇怪地眨了眨,看上去就像一个托钵僧。还没等谭功达说话,他又接着道:“现在你心里或许就有一个疑问:我只不过是一个旅社的管理员,凭什么给你那样的许诺和保证,你是不是觉得我完全不具备这样的资格?为了打消你的顾虑,我也许现在就应该告诉你,我就是郭从年。另外,你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花家舍了,我不想让你带着那么大的遗憾离去。”
在此前的谈话中,谭功达一直在试图猜测驼背八斤的真实身份,在听他这么说的同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因此并不怎么惊悚。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衰老的驼背,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
“这个问题,我打算卖个关子,留到最后再回答你。不要着急。”郭从年微微一笑,顺手把那本床头的《天方夜谭》拿了起来,“好奇心和急躁是我们每个人的通病,就像这本书中的那个倒霉的王子一样。十二年来我一直在反复阅读同一本书。这听上去有点滑稽,对不对?可我不得不说,这本书给了我太多的启发,也带给我愉快和担忧。你急于想知道答案,但答案本身总是要大大地超过你的预计。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告诉你的,甚至比你想知道的还要多得多……”这番话不免给谭功达这样一个印象,他的一切都在郭从年的掌握之中,而自己对对方却一无所知。他故意卖关子也让谭功达感到恼怒,但他还是压住了心头的火气,吞吞吐吐地提起了小韶。
他抱怨说,自从三十晚上的那顿年夜饭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就好像她在一夜之间突然从花家舍消失了……”
“她并没有消失。”郭从年欠了欠身,将烟袋锅在床脚上敲了敲,“她目前正在公社一个专门的学习班学习。”
“她是不是很快就要提干了?”
“你猜错了。”郭从年道:“那是一个专门为落后分子设立的学习班。”
“这么说她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
“没有什么错误。”郭从年迟疑了一下,又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掌握任何她犯错的证据。”“那你们凭什么去惩罚她?”
“不是惩罚,你误会了。在花家舍,没有惩罚,我们从来不去惩罚任何人——当然,地富反坏右除外,而是让每个人学会自我惩罚。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镜子。小韶的哥哥就是一个例子,他是篮球队的队长,后来发了疯,这件事小韶大概已经跟你说了,我就不作补充了。我知道,你和小韶去年七月三日的深夜曾经在芙蓉浦月下泛舟,谈到很晚……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在花家舍,这是被允许的。”
“这事你们也知道?”谭功达冷不防打了个激灵,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当然。”郭从年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得意,“你晓得,在花家舍,一切都是透明的。”
“我不明白,既然小韶没有犯什么错,你们为什么要送她去学习班?”
“种种迹象表明,她即将犯错。所以我们必须提前挽救她。古时候的中国人看待一件事,从来都是从‘机’上来判断的。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个‘末’就是‘机’。等到这个‘机’变成了‘势’,呼啸的西北风已不可阻挡,就像我们经常说的‘大势已去’。”
“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自相矛盾吗?”谭功达冷笑道,他抖抖地从烟盒中取烟,可烟盒早已空了,“你刚才说,公社不惩罚任何人,可你们仅凭着一点莫须有的主观臆断,就把小韶给关了起来。”
“你打开右手的抽屉,里边有烟。”郭从年微笑着提醒他,“我们送她进学习班,是因为根据101的报告,小韶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自杀迹象。”
“自杀?”
“的确如此,自从今年开春以后,她曾有两次自杀未遂。我们不得不对她采取断然措施。不过请放心,小韶这姑娘从本质上来说,是好的。只是言行举止略微有点……怎么说呢?有点轻浮。她爱笑,而笑起来又是那么的妩媚!当然了,待人热情、笑脸相迎是可以的,有时甚至还是必须的,但她对所有的男人都媚笑,就很容易造成误会,容易让人产生不良企图。她笑起来就像是用一把刀子割你的肉似的……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出来的,到时候你将看到的小韶,将是一个举止端庄、得体、不苟言笑的新人。”
谭功达完全不敢相信从学习班出来之后的小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在自己心里很深的地方,有一朵的娇艳的什么花正在一点一点地枯萎。
他来到花家舍,已近一年。他看到一切都是好的,有着最合理最完善的制度,人人丰衣足食。可即使在这样一个地方,竟然还会有人选择自杀!小韶的脸上永远带着孩子气的笑,她笑着笑着就想到了自杀。她的笑容被裹挟在一团一团的雾气之中,从窗户里涌进来,似乎在悄悄地提醒谭功达:你所看到的花家舍,也许不过是一个皮毛……他的心一下就乱了。佩佩即将被捕的预感也一直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听着窗外嘈杂的蛙鸣,强打精神,给郭从年斟了一杯酒,然后立即提出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花家舍人人脸上都显得心事满腹,闷闷不乐?”
“他们在思考。”郭从年张开嘴,从牙缝中抠了半天,扯出了一条小肉筋,然后用手指轻轻地弹到床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一个人在动脑筋的时候,总是要皱个眉头什么的,这就不免给外人以心事重重的印象……”
“那么,他们在思考什么呢?”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语调中隐约含着讽刺。
“界限。”
“什么界限?”
“政治上的,道德上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礼仪上的,所有的界限。简单地来说,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诸如此类。就像古人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花家舍并不是我郭从年一个人的,它属于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应当学会思考,学会自我约束——他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如何去达成这个愿望,从而真正学会当家作主。这也就是我选择隐居在这个小岛上的原因。我已经多年不问村里的事了,对于花家舍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事实上我只不过是一个饲养员,或者一个旅社管理员而已。”
“可是——”
“你不要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郭从年挥手制止了他的提问,接着道:“我们在花家舍,实行了最好的制度,但坦率地说,这个制度目前还不够完善,还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陷。比方说,为了让百姓们学会自我监督,我们在公社的每一个交通要道,包括广场、学校、和邮局,都设立了铁匦。也就是信箱,每个人都可以检举揭发他人的过失、错误、乃至罪行。检举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这个制度我记得好像是唐朝的武则天发明的,当然啰,我们对它做了一些改进。如果你有幸读到这些信件,我相信你对人性的所有知识和概念,将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人,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是最为凶残的动物。他们只会做一件事,就是互相撕咬。这些信件将人性的阴暗、自私、凶残、卑鄙、无耻,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信件大部分是村民、邻居、朋友之间的相互告发,但也有外甥告发舅舅,妻子告发丈夫,孩子告发父母,甚至还有自己告发自己的。所检举的内容,从邻里争端、一般性偷窃、通奸,到呼喊反革命口号、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等等等等,可以说是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我记得有这样一封检举信,是一个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写的。她说她公公每次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总要莫名其妙地多看她几眼,因而这个媳妇怀疑公公对她存有不轨的企图。我们把那老头找来一问,他当场就跪了下来,立刻承认自己企图扒灰,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来。哈哈哈,铁匦制度试行不到一个月,效果是明显的。至少社员平常那种浮浪的举止,肮脏的言谈,忽然都不见了踪影。每个人的脸都变得纯洁而严肃。有迹象表明,我的社员们已经学会了思考。”
“可是,至少有一个人置身于群众的监督之外。这个人就是你,对不对?”谭功达说,“你们实行的这个制度,与真正的独裁,有什么区别?”
“你的指责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郭从年答道:“设立铁匦,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让每个人自己监督自己。至于你刚才提到独裁,兄弟,不客气地说,你有点夸张,甚至还有点不怀好意。你晓得,目前正在进行的围湖造田工程,我是不赞成的。那么好的一方湖面,可以泛舟,可以养鱼,到了夏天,满湖的荷花和狗头籽,清风一吹,整个村子都能闻到荷叶香。可群众要求多围耕地,多种水稻,多交公粮的愿望,难道错了吗?没有错。那么多的请愿书,雪片似的飞到公社的办公桌上。什么青年突击队,什么铁姑娘突击队,以及广大人民群众,他们正在日益高涨的大干社会主义的热情,你能够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吗?因此,尽管我内心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我还是立刻就在他们送来的报告上签了字,请问,这里边哪有你说的什么独裁?”
“谁是101?”
“谁都有可能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村子里有一首歌,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唱,歌名叫做《101就在你身边》。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去年七月三号,你与小韶月夜荡舟,人不知鬼不觉,对不对?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检举信。我数了数,竟然有12封之多。”
谭功达的脸一下就红了。看着郭从年满面笑容的脸,有点不寒而栗。窗外紫云英花地里的青蛙忽然不叫了。除了不远处什么地方一两声布谷鸟的鸣叫,四周一片沉寂。
“那么……”谭功达显得有些踌躇,似乎在掂量着这个问题到底该不该问,“你觉得花家舍的这种制度能够维持多久?”
郭从年的眼神陡然显得有些飘忽。他的静默尽管时间很短,也多少让谭功达感到了他内心的一丝不耐烦。这个问题不经意地触到了郭从年心底的伤痛,那张生动而神采奕奕的脸随之变得灰暗,布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的阴影。天气并不很冷,可他还是裹着毛毯,身体微微有些痉挛。过了半晌,他朝桌边凑了凑,重新取过烟袋锅,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对谭功达说:
“老弟,花家舍的制度能够存在多久,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也不是随便哪一个人(他用手指了指屋顶)能够作主的。它是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则决定的。”
“什么是‘人性的原则’?”
“好奇心的原则。”郭从年以一种忧心忡忡的语调说道,“我在花家舍工作了十二年,这个地方是我一手设计、建立起来的。我所受到的赞誉和攻击一样多。上级领导包括兄弟县的同志们三番五次地批评我,说我搞的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而是带有封建会道门性质的神秘主义。这些压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你拿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有什么办法呢?
“我曾跟你说过,我十二年来反复地阅读同一本书,这就是《天方夜谭》。也有人把它翻译成《一千零一夜》。我说这本书给了我很大的乐趣,这不假,但它也让我感到害怕。这本书集中地反映了阿拉伯人民的无比高超的智慧,也表现出他们对人性了解的深度。书中的故事名目繁多,千奇百怪,可所有的故事实际上都是同一个故事,或者说,都有一个完全相同的结局。王子也好,公主也好,或者是商人、哈里发、水手也好,他们每个人都会受到相同的告诫,那就是:有一扇门,无论如何是不能打开的。譬如说,一个宫殿有十三道门,其中有十二道你可以打开,随便出入。在这十二个房间里有的是黄金,珠宝,珍珠玛瑙,可以说天地间的一切这里都应有尽有。任何一个人的任何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和满足。这就有点像现在的花家舍。也就是说,第十三道门对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可是,在《天方夜谭》的故事中,每一个人尽管都受到严厉的警告,但最后却无一例外地都打开了那扇门。无一例外,你懂吗?恰恰就是这一点,让我感到伤心和绝望。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是永远不会餍足的,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无法约束的。有的时候,我在想,即便共产主义实现了,人的所有愿望都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仍然会受到煎熬。有时,我夜半醒来,就会对自己说:郭从年啊郭从年,你他娘的是在沙上筑城啊!你他娘的筑的这个城原来是海市蜃楼啊!它和我刚刚做过的一个桃花梦到底有多大的区别?
“我预感到,我的事业,兄弟,我也许应该说,我们的事业,必将失败。短则二十年,长则四十年,花家舍人民公社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忧虑中度过的。因为我知道,那扇被神祇上了符咒的门最终还是要被打开,所罗门瓶子里的魔鬼,也会像《水浒传》里面的天罡地煞,纷纷出笼。三四十年后的社会,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即便是最为肮脏、卑下的行为都会畅行无阻。举例来说,一个人可能会因为五音不全而成为全民偶像,而两个男人要结婚,也会被视为理所当然。世界将按一个全新的程序来运转,它所依据的就是欲念的规则……对于这一切,你能够想像吗?”
郭从年蜷缩在床角,头靠在墙上,就像一个烟鬼的鸦片瘾犯了一样。谭功达看着这个瘦小干瘪的驼背小老头,似乎很难把他与想像中三十八军副师长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郭从年悲哀地笑了笑,接着道:“我背上还有两枚弹片,是在四平战役时留下的。大夫说,弹片的位置太靠近心脏,所以一直没有取出来……”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花家舍建立一个更好的制度。比如说,对人的欲望和好奇心适当地加以控制,不多也不少。”过了好一会儿,谭功达问道:“不过,我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太幼稚了?”
“的确幼稚。幼稚得可笑!不过,我很高兴听到你说‘我们’,这表明你已经融入了花家舍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人是个什么东西?欲望又是个什么东西?除非世界末日来临,人的欲望是不会有节制的。要么太少,要么太滥;要么匮乏,要么过剩;要么死于营养不良,要么死于过度肥胖。兄弟,你所说的不多也不少的状况,人类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呢。我们总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毫无办法。所以,我们必须进行严格的控制,我们宁要不公正,不要无秩序;宁要正而不足,不要邪而有余。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去年,差不多在你到达花家舍的同时,我们接待了一个国外来的作家代表团。代表团中有一个成员,是个严正而友好的日本人,名字叫做小津健四郎的。他在这里呆了三四天,然后就对我说,花家舍的制度极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制度。也是在这个小屋里,外面也下着小雨,我们谈了一个通宵。临走前,他几乎是流着眼泪对我说,本来,他对这个世界几乎已经完全绝望了,可是,来到花家舍的这几天,他忽然觉得人类隐约有了希望。他和夫人商量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们打算生一个孩子。听他这么说,我这样一个不爱激动的人竟然也留下了眼泪。你想想看,因为来到了花家舍,他才决定要生一个孩子!为什么?因为人类有了希望。这对于我们是多么大的荣耀!他郑重其事地问我,能不能给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我想了想,就对他说,这个孩子是因着希望而生的,不妨就叫他光吧。他们离开花家舍已经有一年了,那个孩子,那个叫光的孩子现在大概也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郭从年的眼睛里的确有泪光闪烁,而故事也一度因哽噎而中断。在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凉爽的晨风中布满了五彩斑斓的朝霞。翠绿、石青、烙铁红的朝霞!谭功达看了看表,看样子已经打算告辞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要把殡仪馆建在村中最醒目的位置,让每个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巨大的烟囱……”
“天都快亮了。你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郭从年再次打断了谭功达的话,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可真正应该问的,却连边还没碰到呢。假如它果然是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至少也应该问一问,为什么最近一个多月来,你怎么忽然收不到姚佩佩的信了。”
也许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谭功达的脸上反而暂时没有什么吃惊的表情。他兀自抖动着双腿,张大了嘴。他说的是佩佩?我没有听错吗?他的身体就象一片不断坠落的树叶,顷刻之间就失去了全部的重量。而郭从年却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歪过头来,笑嘻嘻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你刚才说,姚佩佩……”谭功达压低了声音说道。
郭从年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她……”
“在花家舍,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寄达或寄出的信件,无一例外地会受到严格的检查,无一例外。因此,当你在卧室的地图前寻找她的踪迹的时候,101也在一个更大的地图前忙着确定她的准确位置。姚佩佩写给你的每一封信,101都会重抄一份存档。我敢担保,就连誊抄的字迹,都与原件一模一样。”
“她被捕了吗?”谭功达的那双腿再也不抖了,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蹿到床边,睁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她。
“目前还没有,”郭从年笑道:“你不用紧张。本来我们应该早就捉到她了。101在接到她第二封信的时候,已专门派人去梅城查阅了她的档案,并同时向周边的四个县市发出了缉捕通告。可是,兄弟县市的那些公安人员,那些酒囊饭袋,竟然让一个杀人犯、一个公开通缉张榜捉拿的要犯,在眼皮底下一次次溜掉!我们这边看着也是干着急,有劲也使不上。她要是逃到花家舍来,我可以以生命担保,她绝对逃不出500米,就会落网的。”
“那么,她现在在哪儿?”
“种种迹象表明,她此刻已经到达普济。你甚至还可以相信,她就藏在你们家那个空着的院子里。这是101在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后得出的可靠结论。不过,我已经要求他们暂时压一压,不要将这一最新的情况向地、县公安局通报。如果你今天凌晨坐五点一刻的船离开,在她被捕之前,说不定能够赶上与她见最后一面。兄弟,你知道我这么做,要承受多么大的政治和法律风险?”
“可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谭功达几乎已经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郭从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的那个老上级,那条老狗,叫聂什么来着?”
“聂凤至。”
“对,聂凤至,”郭从年说:“那个王八蛋,在泸州城外,曾救过我一命。当我在战区医院的临时帐篷里醒过来的时候,聂凤至神气活现地来看我,这王八蛋笑着对我说,怎么样,不服不行吧?你欠我一条命,将来打算怎么报答我呢?我可不愿意欠这个狗日的什么人情,就随口道,你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而且只限一件。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是什么事,我都会无条件地去做。这听上去像不像《天方夜谭》里的情节?
“你记不记得你来到花家舍时,曾托小徐转给我一封他的亲笔信?可你知道,这封信直到前天下午才到了我的手中。聂凤至终于提出了他的要求,让我尽一切可能照顾你。我之所以冒这么大的风险,违反我一惯做人和做事的原则,这就是惟一的原因。至于你和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县长和他的女秘书之间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我一概不问。不过,我还要提醒你的是,101有着他们自己的一套系统,有着他们自己的上级机关,甚至有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思维习惯。即便是我的命令,他们有时候也会当耳旁风的。所以,虽然他们表面上答应了我的要求,但很难保证不会自行其是,采取突然行动。因此,能不能见到你的那个可爱的姚秘书——至少从她的信里,她还是显得挺可爱的,还需要一点点运气。”
等到谭功达匆匆忙忙收拾完了行李,再一次出现在楼下的时候,郭从年已经等在门外,与他握手道别。天边的旭日已经冲破了云层,照得天地一片橙红。郭从年趿着鞋子,扶住门框,脸色灰灰地对他说:
“老弟,你刚才问过我,花家舍为什么会把殡仪馆建在村里最醒目的地方?这个问题,我不想告诉你答案。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自己去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