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尔·贾诺斯 3
斯蒂夫开始组织调查五天后,我们手上关于那个该死的幽灵的信息多得足够为其写一篇长长的传记。我们知道他的出生日期、居住地址、背景信息、关于他外貌的完整口头描述,并仔细地研究了他曾经有过的每一个想法、情感和冲动。对于这个浮躁懦弱的笨蛋,我比他亲妈还要了解他。我闭上眼睛也能清楚地想象出他站在我面前的样子:那张太过精致的脸上挂着一抹愚笨的笑容,甚至能听到他那刻意的、使人解除戒备的嗓音平静地说着一些完全不着边际的陈词滥调,很显然他喜欢这种异想天开;我几乎能够伸手触摸到他!这个可怕的幽灵,无意中不知从何处跌撞进我的生活,导致了保琳的死亡,也可能毁掉我。
然而,我们却没有找到他本人。我们什么信息也没得到。
“坦白说,我觉得你在隐瞒一些事情。”乔治·斯特劳德对斯蒂夫说。我们再次检查任务瘫痪的原因,它似乎阻碍了我们的计划。而此时,我坚持要在场,但不直接参与。“而且,我认为你隐瞒的——不管是什么——正是我们成功完成整个任务所必需的一个事实。”
“立足于已知事实,”史蒂夫说,“你的想象力已如脱缰之马啦。”
“我不觉得。”我们在史蒂夫的办公室,史蒂夫坐在办公桌后,我坐在桌子的一侧。斯特劳德面对着史蒂夫。整间办公室洒满了阳光,但在我眼里,它看起来是那么阴暗,犹如水池的底部。我想我上星期每晚睡眠时间都没有超过两个小时吧。
这群该死的狼步步紧逼。我每天都要被那些侦探和地方检察官审问三四次,甚至有时候五次,每天每天!刚开始他们还比较有礼貌,现在才不会白费力气跟我讲什么礼节了呢!
而且,韦恩知道了,卡尔知道了,他们全都知道这件事了,只有公众还不知情。在市区和第四十二街,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这些天,明显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或者靠近我。那帮警察恶棍把我逼得越紧,我的朋友就越疏远我。他们越孤立我,就越便于警察调查。我能对付一拨饿狼,却无法应对两拨。
没有实质的证据指向我,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但也不能期望警察会放松获取证据的工作。
我能够承受,但必须找到那个该死的幽灵,而且要在其他人之前找到他。对我来说,他就是个重要的威胁。警察随时可能先找到他,而且最终也一定会找到他,我完全知道他会说些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说不通!我们掌握了堆积如山的资料,实际上却仍然停在原地打转,毫无进展。
“好吧,那我们立足那些事实吧,”斯特劳德对斯蒂夫说,“你说这个人是政商贸易的关键人物。但我们却还未发现一丝政治联系,而任何商业联系也不值一提。为什么?依我看,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任何联系!”史蒂夫严厉地告诉他:“当然有。只不过是你挖掘得还不够深入,所以没有发现罢了。我毫无隐瞒,除了那些谣言和猜疑。它们对你一点儿帮助也没有。事实上,它们只会让你迷失方向。”
斯特劳德的嗓音听起来很温和,而且相当舒服,但是传递的重点信息颇多。
“我再怎么也不可能迷失方向。你知道德洛斯牵扯其中,但你却不知为何忘了告诉我。”
这毫无意义的争吵不会让事情有任何的进展,我不得不出面干预。
“那你有什么想法,乔治?”我问他,“我们似乎一直在兜圈子,你又怎么解释呢?在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上耽误了这么久,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你对整件事情的真实看法是什么?”
斯特劳德转过身来,目光敏锐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一直被我看作是拥有超强洞察力的一类人,行动力虽有欠缺,但却有着清晰的逻辑思维能力。打桥牌时,他自始至终都能扫一眼便赢牌,但一项简单的工作却可能让他手足无措。他完全缺少史蒂夫身上那种斗士和赌徒的胆量,而如果他真的意识到这点,也会认为那只是一种异质或非人性的东西。
当前的工作在进行了五天之后,斯特劳德变得紧张。这是好事,因为他明白这不单单是条常规新闻。
“是的,我有个想法,”他告诉我,“我觉得谋害德洛斯的凶手和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关系密切,他们甚至是同一个人。我完全不赞同史蒂夫关于事物与事物之间只是偶然关联的那个观点。”
我点点头。显而易见,这是必然的。我们选斯特劳德来领导这次调查,并不是因为他好看的外表、奇特的想象力或者巨大的虚荣心。
我盯着史蒂夫,相信他能更明智地从这儿入手。
“我明白你的推理,乔治,”他说,“而且我觉得你是对的。但你还忽略了一些我们现在不得不考虑的东西。我们知道保琳对这个政商大联合是有了解的。她帮助提供了些背景信息,虽然只是整件事情的零碎片段。如果可以,她自然会继续那么做。如果她真那样做了呢?如果有人发现她参与其中,先收买了她呢?你想过这些吗?”
斯特劳德静默着,表情冷淡而从容。他只是对这件事太过敏锐了。
“如果这桩贸易是为了如此高的利益,而且另一方已经越界了,”他说,然后停顿了更长的时间,“那么我们便处于不利的境地了。我们找的人要么在墨西哥,并且还在继续南行,要么已经被一并解决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永远也不可能被找到了。”
“不可能,”史蒂夫严厉地告诉他,“让我来告诉你原因。像他这样的人——性格古怪,人脉圈广而多变,已经结婚而且可能至少有一个孩子,在某公司身居要职——突然消失了,一定会引起巨大反响的。但是,你一直与失踪人口事务处保持着密切联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星期二早晨。”
“星期二。并没有像我们目标人物那样的人被报失踪。他失踪的信息一定会在某地以某种方式泄露出来的。但是没有,这就意味着他还活着。”斯特劳德谨慎地点点头,而史蒂夫迅速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现在,让我们再仔细看看其他一些线索吧。你现在还在同酒牌局核查那些卖酒执照中止或没有更新的酒馆吗?”
斯特劳德用手帕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是的,但这是个很难办的差事。上百家酒馆呢!”斯特劳德低头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手帕,又十分谨慎地将它叠起,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推开它。“酒馆清单已经直接给我了。如果有任何发现,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这样说有些奇怪。我们当然会的。
“你看了《新闻资讯》上关于那个叫帕特森的女人的报道了吧?”史蒂夫问道,斯特劳德回答说看过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我们的宣传会让那个女人出名。有人必定会认出她并通过我们的描述记起《犹大》那幅画。我们将其评价为‘无价之宝’,这肯定会有助于找到它。我有预感,仅凭这幅画就能揪出我们要找的人。”
斯特劳德只是微微一笑,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又继续讨论关于税收清单、广告公司、报纸行业、手帕上的指纹等其他调查线索,但这些线索也都笼上了厚厚的谜团。最后,我听到史蒂夫说:“现在说说那些酒吧、画廊,等等。”
“我们已全面撒网了。”
“不错。那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要找的人还没有出现呢?在我看来,这太不可思议了。如果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没有人会突然摒弃自己的生活习惯。”
“我已经说过,他要么离开这个国家了,要么就被杀了,”斯特劳德说,“还有一些其他版本,但都大同小异。他可能独自杀了德洛斯,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自然不想被人注意到。又或许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知道危险的程度,然后隐身匿迹,就躲在此时藏身的地方,以至于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我诚惶诚恐地避开史蒂夫的眼睛,也小心翼翼地不去看斯特劳德。斯特劳德的总结很奇怪,但近乎完美。办公室瞬间变得异常安静。
“你认为他有可能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中?”过了一会儿,史蒂夫问道。
“他知道有人来真格的了。他怎么能不担心呢?”
“他自己掩藏得很不错。”史蒂夫似乎在探寻什么,心不在焉地望着斯特劳德。“至少,他不再去以前总去的所有地方。”史蒂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乔治,公司里有多少人知道这项特殊任务?”
斯特劳德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自己公司里吗?”
“就是贾诺斯集团。估计一下,有多少人?”
斯特劳德淡淡一笑。“呃,现在有五十三人参与了这项任务,我应该说,每个人都知道。所有人,两千人。”
“嗯,”史蒂夫承认道,“我猜也是这样。”
“怎么了?”
“没什么。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想到了什么。”史蒂夫回过神来,用力地向前倾斜。“好吧,我以为那能揭示一切,却仍然是一无所获。”
“你觉得我是否在哪个地方漏了什么?”斯特劳德询问道。
“只要全力以赴就好!”
“我会的。既然我们已经认定这起谋杀案和我们的特殊任务如同卵双胞胎,那我们便有更多的线索可以追踪。”
“什么线索?”
斯特劳德起身准备离开,嘴里叼着烟,并未点燃。他分析道:“首先,我会派一些人去盯防保琳·德洛斯公寓附近街区的所有出租车候车站。她被害的那晚,有人若在案发后不久从那附近搭乘出租车离开,那么他必然相当引人瞩目。”他点燃烟,深吸了一口,然后随意地吐出。“司机会记得,并告诉我们关于他的一切。”
我的眼睛转向史蒂夫,并一直看着他。我知道他感觉到了,因为他没有向我这边瞟过一眼,哪怕一秒钟都不曾有过。
“我不明白,乔治。”他说,声音单调冰冷。
“非常简单!我们要找的人带保琳去了吉尔家,逛了古玩店,去了凡·巴特。为什么不送她回家呢?显然他送她回了家。我们掌握的时间与警察掌握的时间吻合。他把她送回家,然后不得不离开。不管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不管是谁杀了她,不管他看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他都必须离开。首先要追踪的线索也是最明显的线索,那就是他是坐出租车离开的。”
我不得不说:“或许他有自己的车。”
“也许吧。”
“他也可能走路,”史蒂夫说,“或者坐公交车。”
“也对。但我们不能忽略一种情况:他并没有选择这些方式,而可能搭上出租车。我们就赌他坐的出租车,希望有好结果。”斯特劳德从来都对自己信心满满,此刻,他也是信心百倍的样子。他走向门口,最后站在那儿,又补充道:“我有预感,我们会发现他的确是坐了出租车,我们会找到那个司机,了解他去了哪里,任务便能圆满结束。”
斯特劳德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完全陷入了沉默。史蒂夫一直盯着他离开时关上的门。我想我明白他在想什么。“是的,你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
“我们要停止这个任务。我们将取消整项工作。”
“不,不取消。为什么要这样?我正在想别的事情,关于斯特劳德的。我不喜欢这个混蛋。”
“我也一样。我不想斯特劳德去查那辆出租车。”
史蒂夫体内有股暗火正在肆意蔓延,而且明显能让人感觉到那股火气正越烧越大。
“没事。你不会被它牵连的。我们的员工是很不错,但还没那么优秀。让我担忧的是:究竟是什么在阻挡着我们?为什么斯特劳德唯一高明的想法恰恰是我们不喜欢的那个?他肯定在什么地方另辟蹊径了。但是在哪儿呢?”
“把他从现在这个工作上撤下来!立刻!在他派出另一队人寻找那个司机之前撤下他。我讨厌他思考问题的方式。”
史蒂夫眼里闪烁着兽性般凶狠无情的目光。“我们不能放弃调查,而且换掉斯特劳德也毫无意义。我们要继续进行到底,而斯特劳德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他得更快速地进行,仅此而已。我们利用自己的内部门道开始,但此时此刻,我们正在逐渐失去优势,每分每秒都在失去。”
我想到了猎人追踪大猎物的情景。当他们追逐大猎物时,这只大猎物也在逼近自己的猎物,当这一食物链最终形成时,未知的灾难也便靠近了猎人。这是必然之事。我说:“你不了解整个情况。最近,董事们非正式地召开了许多次相当隐秘的会议,而且上星期六的晚餐——”
史蒂夫打断我,但仍然看着我。“是的,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呃,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当,或者一直拖下去,那么他们就会公开采取某种措施。我敢确定他们过去四五天一直讨论来着。如果真要发生了——呃,后果远比这要严重。”
史蒂夫似乎并没有在听。他看着我,如一尊没有人情味的深沉稳重的铜像俯视着众生。他惊讶地问我:“你一直没怎么睡过觉,是吗?”
“自那事情发生后,就没有。”
他点点头,最终客观地对我说了一番颇具说服力的话:“你应该去医院看看。你得了脓毒性咽喉炎。忘了所有的事情。赖纳医生会安排你好好卧床休息的。除了我以外,不要让任何人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