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抱朴很多天以后才得知李其生的病,十分难受。他去探望病人,可是李其生的门紧紧关闭。抱朴只好遗憾地离去。科学革新小组因李其生闭门不出而不解自散,坩埚的数量也已经足数。抱朴再也不需要捣制瓷粉了。这之前他整天抱着石臼捣个不停。白色瓷末染灰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的性格最适宜做这种工作,动作单调,只是无限地重复。他也不知捣碎了多少瓷器──这些瓷器已经被人先敲成巴掌大小的瓷片,再由他捣成粉末。有一个瓷片上绘了一个彩色的少女,俊美而单薄,很像是老隋家的那个桂桂。他想将这个瓷片捎回送给桂桂,又没有胆量偷窃做坩埚的原料。他只得把美丽的瓷片捣碎了,好象捣在了桂桂身上一样,心中隐隐作痛。他每次离开石臼回他的厢房,路上都觉得胸部沉甸甸的。他有时想这是瓷粉涌进了肺里的缘故。大概不会长成一个“瓷肺”吧?他很高兴地想着“瓷肺”会是什么模样。他简直害怕跨进老隋家空荡荡的宅院。这个宅院自从正屋烧了以后,就变得愈加神秘了。镇上不知派多少人用铁(同:金千;音:千)捅过,探着古老而富庶的老隋家留下的宝器。可怕的是这种钻探并非每次都空手而归,比如有一次铁(同:金千;音:千)捅在一个破瓷碗上,他们就愉快地拿走了。四爷爷当众扯下了皮带铁扣之后,问题似乎变得更严重了。老隋家的宅院不仅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而且改用铁揪挖掘。眉豆架儿被掀掉,到处都挖出一簇簇湿土。深土里的知了猴儿给挖了出来,挖土的人当场烧了吃。后来有人提出厢房里面也要挖,抱朴百般劝阻,说那样房子会倒的,他们才改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半天工夫厢房的地面上就布满了洞眼。以后见素和含章坐在地上,可以往洞眼里灌着细沙子玩儿。
大食堂开灶后,再也不用各家各户自己做饭了。看来揭走铁锅炼钢是极其有远见的。所有的粮食都收上去。早午晚都要手提陶罐排队打饭,由一个壮年汉子分发饭菜。他手持一个镶了木把的葫芦瓢,开口就问:“几口?”打饭的报了人头,他就“(同:口光;音:光)(同:口光;音:光)”几瓢饭菜。抱朴从未见到李其生出来打饭,一问才知是别人代他打饭。叔父有时也效法李其生,让抱朴给他捎饭。有一次抱朴去送饭,见他正专心致志读那本航海的古书。这是因为他刚刚去省城报老船回来的缘故。这一切诱发了他扬帆远航的激情,记忆如潮,整个身心都陷入了樯桅之中。抱朴坐在叔父旁边,默默地看着。隋不召翻着那本书,翻到了一个地方,用手指去度量上面的一张图。他摇摇头,嘴里念出:“『子午卯酉、干巽艮坤』......”他又摇了摇头,另翻一页念道:“『......用乙卯三更取郎木山,乙卯八更湾内是三巴哇大山,不可入湾。门右边山尾近看似山寨嘴头,有老古浅,东边是火山二尖,东边山尖高,西边山尖出火,船近火山进门妙。过门右边有湾好泊船,待流水过急水门祭献......门中有屿一列四五个不可近,东北边有老古坪......』”隋不召抬头看着抱朴说:“这些地方我都经过。这本书说得一点不错。唉唉,老船给运走了,郑和大叔在的话一准骂我。不过我怕大食堂取了它烧饭。”抱朴定定地看着那本书,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它。它藏在砖壁里,由一个铁盒盛着。抱朴记起很多年前叔父拿给他看过,打开铁盒时,有一股屑末像细烟一样飞出来。隋不召手指着一个地方说:“『一更』是六十里。有人说三十里,那是胡诌。古书上记下一条大船离洼狸码头三十更沉了,就是说离这里一千八百里。我就凭这个推断出它不是挖出的这条大船。再说那时的船怪模怪样,你想不出它有多么古怪:用桂树枝做桅杆,编起香茅当旗,桅的顶上还高高挑起一个玉石雕的斑鸠,说是它知道四时的风向......”抱朴把发热的陶罐递给叔父,让他先吃饭。隋不召伸手到陶罐里一摸,摸出一个软软的玉米饼。因为饼太热,他的两手就飞快地倒换。他说:“饼做得不错。颜色也好。共产主义就是好!”他咬一口,又从另一个罐里摸出拌了酱的萝卜。隋不召吃着,问抱朴都有哪几个女人在大食堂里做饭?抱朴说了几个名字,隋不召乐得合不上嘴。他说:“赶空儿我得去大食堂玩玩,教会她们使用自来水。”抱朴不明白,心想拔开葵秆上堵的软木塞就哗哗流水了嘛。他这样想着,提起陶罐回自己的厢房了。
抱朴与桂桂圆房的日子里,仍是吃大食堂。这时的伙食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为了保住伙食,河边的老磨终于停转,省下绿豆熬粥喝。打饭的时候再不必用两个陶罐,因为饭菜总是合一。通常是豆渣、菜叶、几颗绿豆混合一起打成稀糊糊,味道特别咸。全镇人都口渴起来,到处都可以看到咕咕喝水的人。大家对于咸粥抱怨但不惊讶,惟对老磨停转深感忧虑。因为人们的记忆中,老磨停转的时候是不多的。有的老人回忆说,闹长毛的日子里,护城河里漂着人头,老磨照常呜隆呜隆转。还乡团杀回来,四十二个人给活埋在红薯窖里,老磨也不过停转了三十多天。就这样,镇上人喝着咸粥,数着老磨停转的日子。当数到第三十三天时,全镇人都有些慌了。有心眼的老婆婆开始收集树叶存放起来,磨屋边上一些发臭的粉渣一夜之间没了踪影。正这时召开了全镇大会,周子夫号召大家用“瓜菜代”的方法暂渡难关,说今天是新的时代,什么也不用怕。还说大食堂的食物欠缺,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初收集粮食时,有不少人家匿藏不交。他命令这样的人家必须在会后三天交上粮食,不然严惩不贷。最后他又安慰大家,说万不得已,将重新发动洼狸镇的科学革新力量,投入新式食物的发明工作。总之,不要慌张。办法,总会有的。这个会内容繁杂,有希望也有威胁,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害怕。人们琢磨着“新时代”与“瓜菜代”,琢磨着“新式食物”,猜测着究竟有哪些人家藏匿了粮食。
四天之后,抱朴一家人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走。但他们兄妹三人分押在不同的地方。抱朴进了一间小屋,见小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他知道被押来的不光是老隋家几个人,心里有些宽慰。一会儿,镇上的一位干部领着一个手拿纸笔的人进来了。他第一个盘问的就是抱朴。他说:“家里的粮食全交了吗?”抱朴点点头:“早就交了。当时说办大食堂了......”干部说:“嗯。”又转脸对拿纸笔的人说:“他的话全记上。”抱朴又补说一句:“家里一粒粮也没有了。”干部盯住他的眼睛问:“你能下保证吗?”抱朴严肃地点头:“能。”“好,全记上。”干部说完,又去问另一些人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夜晚,一屋里的人挤在一起睡,女人和男人也紧紧挨着。抱朴一夜未睡,他在想着桂桂。他不知道桂桂这夜里和谁挨在一起,如果和妹妹含章在一起就好了。天亮了,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干部来审问大家。他比上一个凶些,问着一个老婆婆,发起火来,用指头朝她的肩膀狠狠点了一下。他问抱朴:“你还不讲实话吗?”抱朴说:“昨天就是实话。”干部的眉头拧起来,厉声说:“可是你老婆说得和你不一样!我们信谁?”抱朴抬头看着他:“她也不会说谎。要是真不一样,你信她吧!”干部听了,“啪”地打了抱朴一个耳光。抱朴的脸火一样烧起来,已经听不清对方正骂些什么。他用力忍着,忍着,握成拳头的手又放展开。第三天上仍有人三番五次来问,但终于没有动手再打。傍黑天的时候同屋里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被民兵劈头盖脸揍了一顿,然后拖了出去。后来满屋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被隔离这几天,镇长和四爷爷亲自带上民兵挨户搜粮。被集中到这里的人,是全镇的重点怀疑对象。搜粮的人除了翻箱倒柜,用铁(同:金千;音:千)捅地,再就是必定要到茅厕去看粪便的颜色。那个四十多岁的人茅厕里粪便异样,于是据此严加审问,终于问出了破绽。结果是从那个人屋后的土坯下起出一小罐玉米。满屋的人长长地吁气。
这天半夜,一屋子的人渐渐放光了,最后只剩下抱朴和另外的四五个人。干部和几个民兵重点对付起这几个人来,呵斥声使人胆战心惊。被问的人紧张万分,一句话说得不当,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折磨再三。一个干部问抱朴:“你们院里种了眉豆,眉豆不是自己吃了吗?”抱朴如实回答:“大食堂按时派人摘,后来民兵翻院里的土,好多眉豆架都翻倒了。”“一点眉豆都不长了吗?”干部又问。抱朴有些慌张地答:“只有几棵眉豆了,一次摘下一小把......桂桂有病。”干部指示记录的人:“全记下来。”又转向抱朴喝道:“一小把也是集体的!一小把也不准你们贪!”
所有人都放回家了。桂桂回家就病倒了。她躺在抱朴怀里,让抱朴看她被打肿了的脸腮。抱朴把她放到了炕上,可她刚一挨炕就连席子一起往下陷。原来是搜粮的人把炕洞也撬开查看过。见素和含章也围在嫂子身边,看着她喘息。桂桂的脸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圆圆地睁开,看着抱朴。见素觉得嫂子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怜。他蹲了一会儿,就提起陶罐去大食堂打饭了。不一会儿他提着空罐回来了,告诉因为没有东西做饭,大食堂今天起停办了。一家人沉默不语,都盯着脚下的泥土。天渐渐黑下来,抱朴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看着几株干死的眉豆。架子尖上有几个干硬的眉豆角在微风中抖着,他的手伸了伸,终于还是缩回来。眉豆角在风中抖动,该死的诱惑。抱朴不去看那几个豆角,只低下头看着卷皱的、蒙了尘土的眉豆叶子。他小心地抖掉一片片叶子的尘土,把它们装满了两个衣兜。回到厢房,抱朴在见素和含章的注视下将干眉豆叶儿泡进水里。见素看着盆里的水想起了什么,就飞快地跑了出去。抱朴在弟弟跑开不久,鼓足了勇气,到院里扳下了那几个干眉豆角。含章用石臼捣起豆角来。抱朴接过石臼,像捣瓷粉一样捣起来。豆角全捣成细末了,他还是捣。最后就把豆粉拌进叶子里,放在陶罐里蒸了。陶罐冒着白气,屋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这时见素和只穿了一个裤头的隋不召走进来。叔父浑身水淋淋的,抖个不停,手中用草筋串着三两条小鱼小虾。他把小鱼扔进陶罐,然后托起桂桂的头,把活着的小虾扔进她的喉咙里。
整个洼狸镇都在寻找吃的东西。一些青嫩的野菜早被抢光,接下去又收集树叶。麻雀吃不到东西,死在路边和沟汊旁,人们也把它收起来。河汊的淤泥被掘过十次以上,大家都同时记起了泥鳅。秋初有蝉从树上掉下来,有人拾到直接放进嘴巴。芦青河滩上各种小鸟小兽都饥饿不堪,又被更加饥饿的人捉到吃掉。老婆婆们爱猫如子,已经端在怀里听了它们十年香甜的鼾声,最后还是老泪纵横地看着儿子把它做成了猫汤。镇上人再没有嘲笑赵多多的了,因为都吃过蚯蚓之类。一些绿壳甲虫过去在灯火下聚成一片,赵多多用笤帚扫成一堆,炒熟之后装进衣兜里,像吃炒豆子一样边走边摸出一粒。人们如今才记起它们的妙处,可点起火来只诱到三三两两。后来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树木上了,去剥皮、去折鲜嫩的枝茎。老隋家大院里的几个人出来寻找食物的时候,鲜嫩的树皮差不多全被剥光。抱朴就剥那些黑硬的皮,从皮下取出白白的几层,拿回去晒干,再交给石臼。捣瓷粉的工作竟然大大地启发了他的创造力,他已经将很多东西放进了石臼里。红薯叶子已经上升到精制糕点的地位,谷糠黄黄的很像小米干饭。饥饿疗法也治愈了某些男人的毛病,使他们老实安分。一年多以前他们还乐于窜到田野里,迎着坩埚下的火光往前摸,替女人们卖力地拉半夜风箱。他们常常耽误炼钢。女人们抱怨说:“急躁性儿,等不得化铁了!”如今田野里只留下一堆堆黑灰。只留下了寂聊的回忆。男人们依旧到田野上,为的只是找回一把焦干的红薯叶子。
桂桂病得很重,勉强地一天三次坐起来,吃抱朴亲手为她调制的东西。隋不召一连几次扎到河水里,令人嫉羡地捉一两条长如拇指的小鱼。他熬成鱼汤,让桂桂喝下去。桂桂自从那年春节去拍打叔父的门、看到了濡湿的门缝之后,一直羞见叔父,见到了也要气愤地转过脸去。如今这一切全被鱼汤的白气冲得精光。她望着隋不召弓着刀刃似的脊骨为她熬鱼汤,老要哭出来。后来她的病显得好一些了,但是已经骨瘦如柴。夜间她老要咳嗽,抱朴就抱着她,用身体温暖着她。她松松软软球成一团,只有一对手臂按在抱朴的胸膛上,那双黑亮的大眼在眨动。她咳的时候常常浑身流汗,一边咳一边推着抱朴。她说她活不太久了。她说死倒不要紧,就是觉得对不起老隋家的人,对不起抱朴。她那么想隋迎之,说常在梦中看见公爹骑着那匹老红马,在河边磨屋那儿缓缓地走。每当她说这些抱朴就阻止她,安慰她,引她想高兴一点的事情。有时她起身到炕边的柜子上取了泥虎,不转睛地看着,抚摸着。这是抱朴很早以前买了送她的。在抱朴眼里,桂桂一直是个小孩子。桂桂有时高兴了,不停地吻着男人,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瘦瘦的身体。她口吃地说:“抱朴哥,我,我多么想要你......”抱朴用力地抱着她。她还是重复:“我多么想要你。想要。”抱朴吻着她,说:“桂桂,我知道......我真对不住你。我十几天没见一粒粮食了,我已经没力气要你了......”桂桂羞愧、自责地哭了。她说:“抱朴哥,我全明白。我多么坏啊,你打我吧,把我打一顿。”抱朴把她的脸贴在胸口上,苦笑着:“我也没有力气打你......不过我有时真想打你的屁股,像打一个淘气的孩子。”桂桂嘤嘤地哭着,小身体在男人怀里一弓一弓,很久很久才睡过去。
那天夜里当即又去进行挖沟试验,一伙人吆吆喝喝随拖拉机进入田野。当时全镇的大多数人都宿营在城墙之外,遍地窝棚,簇簇野火。一个个坟堆令人欢喜,人们用玉米秸盖住坟堆,然后点上火,烧出一堆黑溜溜的灰土。有人手指灰土喊道:“又是八千斤农肥!”接上就铲掉坟堆扬在田里。随着锹镢飞动,歌声震动四野。拖拉机突突响着,无数的人弃掉手里的工具跑来围观。万能拖拉机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上挖沟的器官,呻吟着往前开。它的后面果然划出一道一尺多深的土沟来,虽嫌浅了些,但毕竟为沟。大家鼓起掌来。掌声稀落下来之后,不知谁突然问了句:“这个沟好做什么?”所有人不禁一怔,都被他问住了。于是四爷爷瞥了李其生一眼。周子夫问他:“这个沟做什么用?”李其生回答:“这是一个沟。”大家听了,终于又醒过神来,明白说话的还是一个狂人。后来是四爷爷为众人释疑,而且言简意赅:“浇水、栽树、排涝!”......大家这才满意地散开了。李其生这个夜晚激动非常,竟然久久不愿归去。他一个人在田野上徜徉,望着一望无边的火焰,全身颤抖。他后来凑到人多的地方去,看着人们用力挖土。大家挖着,慢慢挖成一个坑;再挖,露出了黑朽的棺木。李其生这才明白是扒坟,“啊呀”一声跑开了,直跑回镇里,跑回他的家里。
他继续呆在自己的屋里,不放进一个家里人。关于“万能拖拉机”的那张报纸已经和另两张并排贴在墙上......这样一天天捱下去,不知不觉中发现饭菜已不能进口。有一次他抓起一个饭团往嘴里送,觉得嘴唇火辣辣地难受,仔细看看,才发现饭团是糠菜和一些小树梗捏成的。他一怒之下将饭团扔出了老远。他跑到了大街上,见所有人都面色灰暗,双目如铃,这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他急匆匆地往回跑,可惜跑到门口时,刚拋掉一会儿的饭团已经无影无踪。他就这样饿了一天。第二天镇委交待给他新的任务:研制糕点。没有粮食了,但是如果发明成功,洼狸镇人将吃糕点!很快地,各样新的工具与原料不断运来,并且还派来了一个助手。一口锅,一些糠末和麸皮。周子夫用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李其生,李其生面有难色。做饭本来是女人的事,如今整个洼狸镇的饭倒依靠孤房子里的人来做了。但最后李其生还是郑重其事地穿上了红背心,动手去搅弄那些糠末。饥饿一阵阵逼迫着他,他的手就飞快地搅拌着。助手在门口生起了火,浓烟又从窗口涌进来,呛得李其生泪涕垂落。这样经过五天五夜,不断试验,不断品尝。李其生因为饮食不当,腹胀如鼓。第六天上,各种难题才有了解决的迹象。各种糠末难以粘和成形,这是难题之一;味道辛苦刺鼻,这是难题之二。李其生尝试用发酵的干榆树叶做粘和剂,用甜根草的屑末来改善气味,终于成功。他们把搅好的原料捏成手臂一样的长条,又在锅中盘成蛇的模样,燃旺大火蒸煮起来。他们给这种糕点取名“切糕”──用刀子切成一段一段,每人只能领取一段。很多人前来领了切糕,急急地先吞下一口,面红耳赤地四下里看着。有人从切糕里咬出一根粗大的铁钉,就归还了李其生。镇上发动原来在大食堂做饭的人都来学习制做这种糕点,不久大食堂废弃不用的几口大锅也重新派了用场。可是所有人的切糕制品都不如李其生的香甜爽口,原因是甜根草的屑末与其它比例不对。人们分得了切糕,只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享用。如果分到了李其生制做的切糕,就有些舍不得吃。这样过了一段,洼狸镇人明显地肥胖起来,面孔白大,行动迟缓。人们见了面也有心思开个玩笑,互相用手戳戳点点──手指戳在脸上,脸上就有一个长久不愿消失的坑凹。开始大家惊慌不已,后来镇上派人宣讲了科学原理。人们知道了是切糕的作用,这才多少有些放心。
过了几个星期,所有做切糕的原料都将用尽。发放切糕改为两天一次,后来又改为每星期一次。树皮全部剥光的时候,切糕停止制做。李其生又转向发明另一种糕点,但苦于没有原料。他走出孤房子寻找着,穿著那被切糕粉末染黑了的红背心。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老头子在屋角捣米石臼上捣着什么,捣了一会儿就用手抓了塞进嘴里。他好奇地走过去,老人慌慌地摇动着身子离开了。他伏到石臼上看着,嗅一嗅,用手沾点粉末放进嘴里,知道是白土。这时候老人走开不远,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李其生跑过去扶他,见他嘴角抽动几下,吐出一簇白沫,就再也不动了。
李其生在街巷上跳着,放声呼叫着:“哎呀!洼狸镇饿死人了!哎呀!......”
喊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走出来,盯住倒地的老人,又互相盯着。有人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说坏了,坏了,又到了那个时候了──镇史上有记载,多少多少年前镇上无数人饥饿而死,人相食......他的哭诉使所有人都惊惧地抖起来,好多人也哭了。李其生只是喊着饿死人了,向前跑去。他跑着跑着,跑到了一个窄窄的小门楼跟前停住了。他觉得这个门楼有些奇怪地横在眼前,想了想,明白他自己以前就住在这个门楼里。他刚刚明白过来,立刻听到屋里有人哭着。这是儿子李知常的哭声,李其生喊了一声什么闯进去。小屋里一片漆黑,散发出一种焦糊味。有什么球成一团,躲在黑影里。李其生用手去触摸,突然有个小身躯挺起来,先是一怔,接上紧紧搂住李其生,哭喊着:
“爸,妈妈饿死了!”
李其生“啊啊”大叫,跳起来,两手搓着红背心,又去揉眼睛。他一眼看到了妻子躺在炕上,面无人色,嘴里紧紧咬着破旧的蚊帐边儿......李其生跪在了地上。他咕咕哝哝,不停诉说,后来伸出手去摸妻子的脸。脸是冰冷的,如同深夜里的铁块。他给她揪嘴里的蚊帐。揪不动。蚊帐破旧,缝着一块黄布补丁那块儿,正好咬在了她的嘴里。儿子李知常把住父亲的手哭着,哀求说:“不能扯出来,不能。妈妈饿,妈妈不让。我早晨在院里坐着,妈妈躺在炕上。后来屋里没有动静,我进屋里一看,妈妈往肚里吞蚊帐。我吓哭了,给妈妈往外拉,妈妈就咬紧了,用眼瞪我。我不敢拉了,妈妈饿。后来妈妈就不喘气了......”
李其生听着孩子的诉说,仍然往外揪着。妻子的脸被扯得一动一动,李其生见了,手掌一抖松开了蚊帐。他把脸贴到妻子的脸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泪水流在妻子脸上,又流过她的眼睛,像她自己在哭一样。这样过了一会儿,李其生找来一把剪刀,剪断了连在妻子嘴巴上的蚊帐。剪的时候很费力,那块黄布补丁怎么也剪不断......扔下剪刀,李其生就跳跃着走出低矮的院门,迎着一个个沉默的木板门喊叫:
“快看看吧,我老婆饿死了──!”
埋葬李其生老婆的时候,由二十多人轮换抬棺木,才勉强走到墓地。人们再也无力挖那个洞穴,一铲一铲,从早晨挖到黄昏。棺木安放到洞穴里,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时哭起来。他们给周围的人磕起头来,说老少爷儿们行行好,轮到他们那天千万也帮衬着埋进土里,好歹别让野狗吃了。这引发了大家的悲哀,人们无心埋棺木,只是哭。李其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切糕,这时放到了洞穴里。李知常被一个老人扯着,跪在那儿,用手往棺木上一下一下扬土。老人对哭的人怒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谁是男子汉?拿起杴铲土,先打发老李家的媳妇走!”大家这才止住哭声,抖动着手里的锹埋土。坟堆垒成了,又用锹板拍打得光润一些。晚霞把坟头染红了,人们喘息着背向坟堆坐着,把锹镢放在膝头上。李其生扯上儿子的手,先一步离开了墓地。人们就那么坐着,静静地等待黑夜。有人叹息一声说:“我们前年玉米亩产两万一千多斤,如今一个粒儿也没有了?”有个老人哼一声:“亩产三十四万地瓜也没有了。”一个人咂着嘴巴:“我不敢想吃地瓜。就让我找一块地瓜蔓儿嚼一嚼吧,老天爷!”大家一起哀叹。又有人埋怨,说不该都去守着那些坩埚,让玉米地瓜烂在地里──干部说“共产主义”快来了......众人这会儿一齐呼唤起来:“共产主义”他老人家啊,你快来吧,快来吧,来得晚了,洼狸镇人就看不见你了!有一个青年解释说“共产主义”不是一个人。众人立即驳斥说:“你敢憨强!『共产主义』不是人吗?真反动!”接下去再没有人说话。夜缓缓地来到了。黑影里有人突然记起前不久镇上搜出的那一小罐玉米。金黄色的玉米啊,就是每人一粒分尝一下也好呀!镇子里又传来了哭泣声。大家再不说话。都知道又有人死去了。“走吧,回去。”老人站起来说。
三天之后,送葬的这伙人中就有四个人饿死了。其中就有那个老人和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第四天上,人们来不及埋葬这四个人,都跟上四爷爷赵炳去镇南路口抢萝卜了。那是河西人从县上运回的救命萝卜──赵多多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半头晌将有一马车萝卜从这儿经过。
县委召集过救灾紧急会议,洼狸镇的周子夫也去开了会。县委在会上根据各地汇报的灾情统一分配救援物资,周子夫竟然两手空空回到镇上。四爷爷赵炳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说:“我告诉你周镇长,你马上返回县里给我要回大萝卜来!要不回来,我领上全镇人啃你的脑壳!”四周的人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吼道:“啃!啃!啃......”周子夫当时身子抖抖地退了两步,扭身就往镇外边跑去。
四爷爷领人坐在路口,静候那辆马车。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马车还是不见踪影。四爷爷突然拍一下脑壳站起来,大叫一声:“有讹!”他让赵多多领少数人在此静候,自己率众往镇子北边冲去。他们老远望见马车跑过来,一齐吆喝。马车飞奔起来,押车的十几个民兵跑着,一边从肩上摘下枪来。四爷爷喝道:
“快上去拦住,打死强似饿死!”
人群没命地往前涌去,押车的民兵高抬着枪筒,砰砰地放起了枪。枪一响,再没人敢往前跑。四爷爷骂一声“奶奶的”,唰地脱了衣服扔在地上,迎着枪口跑过去。押车的人又放起枪来。子弹在空中呼啸,可是有一粒从耳畔飞过。赵炳伸平了粗粗的手指骂道:“你们几个臭小子毛还没干,敢开枪打我?”他的声音洪亮,字字沉重,在有气无力的年代里更显得勇武骇人。几个民兵举枪的手抖着,终于收了枪。赵炳的两臂在身侧弓着,几步就跨到车边,大吼一声:“停车!”
赶车人并没有扳车闸,也没有喝住牲口。可是两匹马在赵炳的吼声里鬃毛颤了几下,前蹄撩起,再也不敢向前。赵炳身躯粗大,臀部比饥饿的人要大出几倍。他的脸已见瘦削,可是并没有泛白虚肿。他满脸紫气,鼻孔张大,呼呼地喘着,虎生生地看着刚才打枪的几个民兵。人群围上来。马上就要伏到车上。押车的民兵躺下,用身体护住了萝卜。四爷爷摆摆手掌说:“我们来了,护住也没用。见一面分一半,救命要紧。”民兵跪在萝卜上哀救:“四爷爷开恩吧!这车萝卜就是河西人的命,半路上失了,我们几个就得死......”
赶车的老头子一直伏在车杆上,这会儿突然一扭身,破着嗓子喊了句:“废话少拉,快抄家伙!”
民兵猛地醒悟,转身摸枪,排开几个黑黑的枪眼。四爷爷冷冷一笑:“河西河东,就隔开一道河,不知道洼狸镇的脾气吗?依我看不如好说好商量。你们河西县里有人,就搞来一车救命萝卜!可是洼狸镇刚刚又饿死四个人!......”
民兵放下了枪,仰天哭叫起来。
洼狸镇人一齐扑到车上,抢着,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明白的声音。一车萝卜被取去了一半多一点,四爷爷摆了摆手掌。马车缓缓地驶去了。
镇长周子夫从县上回来,依然两手空空。他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屋里,一连几天没有出门。有一天门下的空隙里塞进了一个玉米饼,他吃惊地看了半天。他从门缝往外看着,看到了赵炳。赵炳倒剪两手正在离去,周子夫感激地喊了一声,他头也没有回一下......饥饿仍在持续。镇子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绿色。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县委发下第一批救急的红薯干。情况开始好转了。
李其生和李知常总算活下来。他吃到红薯干的时候,从不忘到墓地去摆上一片。他见了谁都不说话,平时就呆在孤房子里。后来他又犯了几次狂病,还是蹿跳着闹几场,最后总是郭运把他治好。几十年过去了,镇上人常常把他忘记。只有老人回忆切糕时还能想起他,更年轻些的则对什么是切糕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