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磨呜隆呜隆地磨着时光。赵多多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不久即将到期。重新承包时需要召开整个高顶街大会。可是赵多多说他已经在原料和产品的购销上走熟了路子,粉丝作坊也改成了粉丝大厂;设备有添有损,人员几经变动,到处都是算不清的胡涂帐。他扬言要续订合同,不惜工本,像承包土地一样十年不变。他还要争取与整个芦青河地区的所有粉丝作坊联合,成立一个“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全镇哗然,一片惊叹之声。接着又传出,老多多将来要在整个芦青河地区实行“踢球式”管理法,一切都要讲究“信息”。并且所有粉丝大厂的工作人员都要执行“高工资高消费”──开始没人理解它的意思,后来有人问了问,得到的解答通俗易懂:一天挣了一头牛钱,一天也花掉一头牛钱。洼狸镇人面面相觑,叫着:“天哪!这样大手大脚可怎么了得?”还有人传说,老多多今后是大企业家了,要买小轿车,要有女秘书。什么是“女秘书”?人们琢磨,可能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了,她趴在老多多身后,一天到晚秘密地看书。这种推断使众人大为惋惜。因为洼狸镇人对老多多的品性可是太了解了,大家料定女秘书必受糟践无疑。但立刻又有人摇头说,赵多多已不是当年,近来传说他的那个器官已经有病。大家又一阵叹气,好象又有了另一种遗憾似的。各种传说应接不暇,像蝙蝠一样在镇城墙上飞旋。
  生活开始一日千里了。报上、收音机里,都展露出一个个令人目瞪口呆的事实。某地农民赵大贵,伙同另几个人,买了一架飞机。三个月中,共有一千八百四十二个农民乘坐了波音、三叉戟等民航飞机,飞往上海广州北京。一个头上包着白布、满脸深皱的人(显然也是农民)一口气吃了一只流油的肥胖烤鸭,并且在交鸭钱时撒了一柜台十元的人民币。一个村子共有九百八十二户,户户有了电冰箱和彩色电视。另有七千户工人已经挂上了壁毯,厨房里实行了以电冰箱为主体的炊具系列化。一个农民专业户以一年八千元的巨薪招聘秘书(男女不详),一位诗人得知了消息三天未眠,思虑作诗好还是当秘书好?结果因优柔寡断而失去机会,忧愤成疾。一个农民企业家发明了新式电焊机,打入国际市场,创利润四十八万九千多元。洼狸镇的老人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经历的那个巨数时代。那个时代已经记入镇史。可是镇史上没有记下巨数来临之后的事情,而只用一句话带过:“自然灾害。”谁都知道这四个字下边是什么。所以老人害怕巨数。记得前几年有一群人呼着口号,抬着一块块纸牌子向镇上走来,走近了才看清纸牌上写了一个个巨数,而且高出纸面,全是红的。年老的人坚决阻止队伍进城,奋力抗争,最后人群才折向其它地方去了。而这一次巨数是从报上、收音机和人们口中传入洼狸镇的,没法再拦在镇城墙下。而且巨数常常与镇上的赵多多勾连起来,人们明白防范已是枉然,不如静候结果。大家只是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嘱咐自己的女儿死也不要做多多的秘书,等等。日子没有多少新的意趣。老人们按时到“洼狸大商店”喝掺了凉水的零酒,河边老磨悠悠地转着。
  只有见素一个人沉默不语而又坚定不移地进行着他的计划。他的右眼常在夜间一阵阵灼痛,像被什么刺伤了似的。他揉一揉眼睛,半夜里算着粉丝大厂的一笔笔帐。笔在手中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一把砍刀。他把一个个数码摊开在纸上,又用那把砍刀将其砍得细碎一些。他决心完成那个计划。每一个步骤他都再三想过,一次次在心里鼓励自己:你必定胜利。他无数次地望着那个大数,兴奋地用手去摩挲。这个大数还需要除去的就是差旅费、运输订货时花掉的送礼费、各种招待费;最后再扣除按承包合同上缴的款项、再生产费用、原料费、各种合理损耗。这些是整个大帐中最为复杂的部分,已经耗去了见素的大量精力。有一些管帐的那个人搞不明白,有一些则故意闪烁其词。见素更多的是靠自己平时的积累去推断,然后再反过来和管帐的那个人玄天玄地聊一番,心中暗暗校准。这样摸来的数字也许比帐目上写明的更确切一些。差旅费实行包干制,每个固定推销员每年一千八百元,七人一年零一个月共花掉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元。加上厂里支出的四千四百元差旅机动费,共花掉旅差费一万八千零五十元。送礼的实物主要是茅台酒、三五牌香烟、海参、海米等。茅台酒有六十多瓶是韩大胖子帮忙做成了冒牌货,节省了一部分钱,仅花掉一万一千多元;三五牌香烟共用去八百七十多条,合两万六千一百九十余元;海参、海米价格多变,约使用了各九十余斤,合人民币一万二千多元;外加两台十八吋彩电、六台录音机,合五千五百元。送礼的款项总计约为五万四千六百三十余元。
  见素看着送礼一项的巨大耗费,额头有些冒汗了。他明白这是必须花掉的一笔巨款,将来自己主持粉丝大厂,也许还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字──这个数字越增大,那个大数反而保留得越多,这也许是后几辈人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奇怪问题了。他苦笑着,燃了烟斗吸起来。接下去该算算最让人挠头的招待费了。这使他首先想到的是中秋节那场喝得昏天黑地的酒宴。因为是招待本镇人,菜肴出奇地简约低劣。赵多多摆出了一副发财不忘乡亲、大手大脚请客的架子,实际上没有花去多少钱。粉丝大厂的招待酒宴分为若干个等级,最高一级的每桌要有茅台一瓶、汾酒或泸州特曲两瓶、张裕红葡萄酒两瓶、青岛啤酒十瓶。桌上要有海参、鲍鱼、加吉鱼等。加吉鱼二十五元一斤,一条四五斤的加吉鱼就要百元左右。这样一桌酒菜大约需要三百五十元,只招待与粉丝外销有关的重要领导或商业人物。这时候韩大胖子做烹饪师傅,老多多做主持人,只请四爷爷一个人来做陪。次一级的酒宴每桌有西凤酒一瓶、本地特曲一瓶、白葡萄酒两瓶、趵突泉啤酒十瓶。桌上要有对虾、团鱼汤、银耳、昌鱼等。这样一桌约需要二百三十元,用来招待市县来的客人。这时仍由韩大胖子掌勺,老多多做主持人,请主任栾春记、书记李玉明作陪。再次一些的酒宴则要大鱼大肉,白酒红酒尽情吃喝,掌勺师傅韩大胖子每上一个菜也要随客人饮上一盅。这样的酒席只有赵多多或管帐的陪客人。管帐的难得围一次酒桌,每次必定大醉,回去算一笔胡涂帐。这样一桌酒菜需一百三十元左右。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最高级的、由四爷爷出面作陪的有六次;栾主任和李书记作陪的有十一次;一般酒宴约有二十多次。算起来,招待费大约花去了七千四百九十多元。见素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数字,觉得真不算大。他用笔在这个数码下画了一道杠子,望一眼交织着各种数码的蓝皮小本子,走出了屋子。
  夜空的星星像一些焦灼的眼睛。眉豆架在微弱的星光下漆黑一团。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眉豆架边,像要等候什么。他当然什么也等不到。他永远也忘不掉的是他曾经在架下抱走一个细长柔软的小身体。他忘不掉,因为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直到死的那天也还会记起她来,记得每一个细节。他甚至在这个秋夜里还依稀望见她那美丽的、紫黄两色条纹的小裤头。他用笨重而有力的大手去触摸她,她颤颤地缩着身体,两手交叉在胸脯上。一个多么可爱的小黑姑娘!她仿佛带着泥土的原色,带着青草的野香,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他的小厢房里了。他用手去拂动眉豆叶儿,叶片上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溅到了眼眶里。那个小姑娘如今在哪里呢?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时刻,她会是搂紧自己的孩子或丈夫睡着了吧?她会知道那个第一次要她的男人被算帐累得浑身疲惫,正在眉豆架下想着她吗?她做了母亲了,穿上了宽宽松松的衣服,成了一个小母亲了。见素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胸膛,感觉着一颗不安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他不想回到小厢房里去,缓步走出了院子。他沿着一条黑洞似的小巷子往前摸去,慢慢走近了“洼狸大商店”。他坐在了石头台阶上,无限惆怅。这是自己办的一座店,可是如今对它已经毫无热情了。他也不怎么关心进货和销售情况,不问帐目,任张王氏一个人弄去。张王氏每月唱歌一般读几笔帐给他听,他也听不到心里去。他的整个心都在粉丝大厂了。他惦念的是那里的一笔大帐,是赵多多炕边的那把生锈的砍刀。他几次梦见砍刀飞起来,飞到了赵多多的喉管上。他的手一阵阵发痒,不安地绞拧着。他坐在石阶上,不由得去倾听起粉丝房里传过来的“砰砰”打瓢声。他差不多看见了胖胖的大喜在冷水盆里洗着粉丝,两臂彤红。闹闹身子随着两手的活动而自然地摆动,胯部极其灵活,很像是跳迪斯科。见素不安地站起来,在店门前走动着,然后又坐下来。他想了想,终于取了钥匙打开商店的门,去寻找酒坛了。
  他喝着凉酒,坐在一个大泥虎身上。屋里灰蒙蒙的,屋外慢慢有些亮了。他身上热起来,一边喝酒,一边死死地盯着门外。他又想起了和叔父喝酒的那个夜晚。那天就和今天一样沉寂,整个洼狸镇都睡着了......他喝着,这时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见素放下杯子。门口有个人影闪了一下,见素猛地从柜台上跳下。他追出门来,看清了是闹闹往西走去,立刻大喊了一声:“闹闹!”闹闹站住了。她看出是见素,稍稍拖长了声音问:“干什么?”见素上前一步,盯着她看,声音有些生硬:“我请你喝酒!”闹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跟上见素往店里走去。她比见素走得都快,先到一步,身子一耸跳上了柜台,坐在了见素坐过的泥虎上。她嘴里咕哝着:“骑虎难下......”见素真想不到她还会机敏确切地套用了一个成语。他琢磨着她,不断地端详她。她头发撒在肩上,身上穿了浅色的、很柔软的衣服,脚上是一双红底塑料拖鞋。大概她夜间没有上班,两眼黑亮有神,脸上放着光泽。见素说:“你没有做夜班吗?”
  她的腿悠动着,笑吟吟地点一下头:“我病了。”
  见素根本不信她现在有病。他给她添了一点酒,她就喝了一口,呛得大咳起来。她的脸涨得红了,雪白的颈部也红了。她说:“我病了,身上有些热,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早些起来了......真他妈的!”见素听见这么漂亮的姑娘无缘无故地骂了一句,觉得非常有趣。闹闹又说:“你也一夜没睡,这从眼上能看出来──不过你这双眼真他妈的好看,真好看。”闹闹说着又笑了。见素心中灼热,抿了一口酒。闹闹也抿一口,叹息一声说:“你的病有些地方和我一样。我睡不着,一生气就把被子蹬开老远。我老想骂谁......”见素说:“你肯定骂我了。”闹闹轻轻一摆手:“你还不配。......我走出屋来,在葫芦架下蹲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出来,走到街上。我想一个人玩一会儿。见素,你说怪吧?人有时老想一个人玩一会儿。想想心思,胡乱想来想去。人真有意思,你说说看见素,你是这样吧?你不做声。不过我可知道你这个人──你的脸多白,白得没有血色,两个大眼黑亮黑亮。你的两条腿真长。我知道这样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不过我可不怕。你怕我,我可不怕你。我差不多谁都不怕。不,我也许就怕一个人。我怕谁,见了谁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就喜欢我怕的人,我不敢活动。我不敢活动,他就爱怎么活动都行了。怕就怕他一点也不活动。让人怕就在这些地方。我有时候真想拿一根木棍,悄悄地摸到后面去,给我怕的那个人来那么一棍子。我能把他、把这个男人打翻在地上就好了。可这都是胡思乱想,我说过,我见了我怕的人一动也不敢动了。你说怎么办见素?你不知道,我瞎问。你这个人最笨!......“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闹闹的话真多,有些根本就听不明白。见素身上的酒力偏偏全泛上来了,烧得他浑身难受。他大声嚷道:
  “你就怕我吧!”
  闹闹嘻嘻笑着摇摇头:“我不怕你。是你自己那么想。你才不让我怕。我打你一巴掌你也不敢还手。明白了吧?你怕的人不多,可是你怕我。洼狸镇的男人就数你长得好看,你头发多黑,用手去摸一摸最好了,最好了......”见素惶惑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变得迷蒙起来。闹闹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真的用手按在他的头顶上。见素全身抖动起来,嘴角的肌肉一阵阵牵动。他静静地挨在柜台上,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在头顶上活动了一下,很草率的样子。见素的心快要从胸口上蹦出来,他还是闭着眼睛。这时那只手却离开了,无声地缩到一边去了。见素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有几点火星闪跳着。他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一下就将闹闹从柜台上托起,急急地去寻找她的嘴唇。他吻着她,一双手在她背部抚摸着、拍打着。他眼前又出现了割棘子的小姑娘,鼻子里涌进一股青草的香味。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一丝一丝地活动。闹闹身子软软的,她的嘴躲闪着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她全身抽搐,嘴巴贴在见素的额头上,一动不动。她的两手紧紧地抓住见素的手臂,越抓越紧。这样停了一会儿,这手突然松开了,用力地推着见素。见素喊着“闹闹”,紧紧地用手臂缚住她,贴压着她的高耸的胸部。他用手去摸她的颈部,往下寻找更滑润的肌肤。他喘息着,嘴里发出低沉而急躁的呼叫。闹闹挣脱着,用脚蹬他,后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见素松开了她,满身满脸都涌出了汗水。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他擦也不擦一下。他蹲在了地上......谁也不说话,眼看着柜台四周一丝丝明亮起来。
  停了好长时间,闹闹说了一句:“我就怕一个人。我怕老磨屋里那个不声不响的男人。他是你哥哥。?
  “什么?”见素尖叫一声。
  “我说,他是你哥哥。”
  见素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畏惧地望着他。她的目光让他明白她刚才的话是真的。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闹闹声音缓缓地说着,好象说给远处磨屋里的那个人听:“......他这个红脸汉子。他一天到晚就那么坐着,像一块大石头。可是从背影儿看是这样。你不能看他的脸,那上面的眼睛跟他弟弟一样好看,可是沉甸甸的,看一眼记一辈子。我睡着了还想他这双眼、他又宽又大的后背。我想趴到他背上哭一场,让他把我背到天边上去。我跟你说我想从后面打他──我哪敢呀。他打我,手掌离我二尺远我就倒了。我喜欢这个大汉子用大掌打我。他真有劲儿呀,他的劲全藏在心里头,叫人忘不了他......”
  见素听到这儿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句:“我明白了。”
  闹闹仍然语气缓缓地说下去:“你不明白。他抱过我──就是老磨屋刚安上机器那会儿。他怕机器伤了我,一把抱起我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真有劲儿,轻轻一下就把我抱起来,轻轻一下就把我放下来。什么都是轻轻的,他是太有劲儿了。他今年四十多岁了,胡茬儿真黑......可我怕他。我怕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怪不得人家都说我“浪”。见素,现在你明白什么叫『浪』了吧?嗯?什么叫『浪』?”她说到这儿又格格地笑起来了,大声地问着。见素正惊讶地听她说话。思维还没有跟上来。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股怪劲儿。怪劲儿就是『浪』。”
  “『怪劲儿』逼得我怕抱朴吗?”
  见素点点头又摇摇头:“『怪劲儿』逼得你浑身打战,就像刚才一样。不过『怪劲儿』也逼着你往老磨屋那儿跑。你肯定常常往老磨屋里边瞅。”闹闹笑着皱起眉头,说:“老隋家的人真灵。你就一下说准了。我瞅他的后背、头,他看不见我。这个光棍汉子!这个闷葫芦!”闹闹说得高兴起来,两手掐在腰上,左腿从蹲着的见素头上撇了过去。见素在心里骂了一句,但没有吱声。他此刻那么想见到哥哥。他为他焦虑、为他愤愤不平,也多少有点嫉恨。闹闹在屋里走来走去,身体急躁而愉悦地拧动着。明亮的光线照着她的全身,她又像一团火那样了。这团火滚动着,出了“洼狸大商店”的门。见素像没有看见似的,一直蹲在那儿。
  夜间,见素继续算帐。那个大数将要扣除的最大一笔款项,恐怕就是原料费了。赵多多承包粉丝大厂的十三个月里共加工了二百九十八万斤绿豆。其中的进口绿豆占百分之四十三,每斤合四角八分;其余全是来自东北或芦青河地区的绿豆,每斤合四角三分。这样进口绿豆的费用为六十一万五千零七十二元,国产绿豆为七十三万零三百九十八元,合计原料费为一百三十四万五千四百七十元。还要扣除再生产费用。粉丝大厂承包之初,除了磨屋、粉丝房、晒粉场的全部设备接收下来之外,还有生产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绿豆、库存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这一切折合为人民币约为十八万二千多元。承包后四个多月的时间内,基本上维持在原来的规模上生产。第五个月购进绿豆三十万斤,花原料费十三万五千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重新扩建了沉淀池、新添了二十多个沉淀缸。第七个月又购进绿豆十万斤。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六七八三个月投资为十八万八千余元......算到这里,见素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个大数需要扣除的部分基本上全部折算出来,再扣除了按合同上缴部分、加上副产品收入,那笔大帐的基本轮廓也就出来了。他吸着烟,不慌不忙地翻动着前一段写下的那些数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数码是怎么回事。这些小小的阿拉伯字码会在一个时刻全活动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得赵多多不舒服!最后这些小爪子又会扯起来,紧紧地缚住赵多多肥胖的身体,再用力绞拧,让这个人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见素无声地笑一下,抬头去看窗外。哥哥的窗户又亮起来了,见素马上想到他在读书。他关了门,往哥哥屋子里走去。
  抱朴刚刚值完夜班,回到屋里不能马上睡下,照例读一会儿书。他展开那个布包,把书翻到前天看过的地方。有几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就用红笔做了记号。见素进来了,他瞥了弟弟一眼,继续读书。见素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看哥哥读书。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气力愈少,换句话说,现代工业愈发达,男工也就愈受到女工的排挤。”见素笑了。他想这本书说得不错。粉丝房里差不多全是女工,如今只有拍打铁瓢的人是男的。弄弄粉丝,需要的力气当然少,所以女工也就多。男人在粉丝房里受到了“排挤”,一点不错。见素又笑了笑,他想这本书不错。抱朴翻了几张,见素见到满是红色的记号。“......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见素看了一下哥哥,见他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三个地方一一画了重重的红杠。见素正想询问一句,抱朴又往前翻去。见素马上又见到了一个个红色的记号。“在这一章里,正好没有说到俄国和美国。那时,俄国是欧洲全部反动势力的最后一支庞大后备军;美国正通过移民在吸收欧洲无产阶级的过剩力量。这两个国家,都向欧洲供给原料,同时又都充当欧洲工业品的销售市场。所以,这两个国家不管怎样当时都是欧洲现存秩序的支柱。”“今天,情况完全不同了!”“现在来看看俄国吧!”“对于这个问题,目前惟一可能的答复是:......”见素精神振作,但是陷于了茫然。他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抱朴头也不抬,表情沉重,语气却相当和缓:“我也不很明白。”他说完又翻几下书页,一边翻一边说:“要真懂没那么容易。我准备读一辈子。我跟你说过,日子每到了关节上我就不停地读它。”见素不解地说:“不过这本书很薄。”抱朴点点头:“它也许原来很厚很厚,它讲了全世界的事情嘛。它是压缩成了这么薄薄一小本。”见素似懂不懂地“唔”了一声,眼睛停留在如下的几行字上:“我们的资产者不以他们的无产者的妻子和女儿受他们支配为满足,正式的娼妓更不必说了,他们还以互相诱奸妻子为最大的享乐。”见素鼻孔翕动着,看着抱朴。抱朴的脸色冷峻起来,盯着那几行字,伸手去一边取烟。见素把烟递到他的手里。见素说:“你来解释一下吧!”抱朴看了他一眼,接上翻起了书页,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孔里涌出来。他的手将书页压平,贪婪地默读着,有时往一边的本子上记些什么。见素不由得也严肃起来。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滑动,费力地默念出一个一个字。最后他盯住了那一页纸上的最末两行文字,屏住了呼吸。
  为了这个目的,各国共产党人集于伦敦,拟定了如下的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拂来米文和丹麦文公布于世。
  见素突然觉得这两行文字是用一种颜色凝重的特别金属浇铸而成的。他用手去抚摸,闭上了眼睛。金属巨字碰了他的手指,他又胆怯地缩回来。哥哥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他站着,站在哥哥背后,一声也不吭。他现在明白了,明白了这本薄薄的小书中正有一股无法抵挡的奇特力量,牢牢地抓住了哥哥。抱朴一定会读它一辈子。见素再也不想惊动干扰他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去,轻轻地给他合上门扇。
  他继续算那笔帐。密密的数码日夜啮咬着他,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他从屋里走到屋外,走到粉丝房或“洼狸大商店”中,它们都悬挂在他的身上,令人发痒地吮着。他飞快地甩掉它们,可一忽儿又围拢来。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把副产品的收入并入那个大数。粉丝大厂每天产渣八千余斤,浆液三千余斤。粉渣分别作为牲畜饲料和酒的原料卖出,可销掉百分之五十。做饲料的粉渣占了百分之八十,每斤售价二分;卖给酒厂的粉渣每斤售价五分。十三个月里,粉渣可以赚四万余元。每天还可以销掉一千多斤可食浆液,合三十三桶,每桶售价一角五分,共可赚一千九百余元。这样粉丝大厂承包以来的副产品收入总计为四万一千九百余元。这个数应并入那个大数,得出整个大厂十三个月的毛利:二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余元。这个大数出来了,紧紧尾随着的就是那一个个等待扣除的数码。原料费、工人工资、再生产费用......一个一个扣除掉,最后这个大数颤颤抖抖缩成一团,成了二十万零五千八百一十五元。承包合同上签订的上缴额为七万三千元,那么上缴之后余十三万二千八百一十五元。如维持十三个月的原有规模的生产,还需要购进十九万五千一百多斤绿豆,支出原料费八万七千八百元。再加上外销粉丝掺假,陆陆续续掺入几万斤杂质淀粉,赚一万多元。这样,粉丝大厂就净剩五万五千多元。这已经是最后筛下来的果子了,这个果子如果说属于粉丝大厂,那还不如说属于赵多多他们。粉丝厂的添置设备和扩充,必然靠集资或别的途径再取得一笔款项。可怕的是有些数字并未能在冠冕堂皇的帐簿上显示出来。按照一般的规律讲,管帐人没有一个不是承包者最契合的合作者,粉丝大厂这个身穿黑衣的寒酸的管帐人更不例外。见素对管帐人的面孔看得越来越清晰,这个人故作神秘,嘴里流淌着酒液,喷吐着虚虚实实的数码。见素完全明白了那根生锈的衣针为什么会猛然扎过来。他擂着桌子,擂着那个数码,仿佛就擂在那个管帐人的头骨上。
  这个夜晚余下的时间里,他睡得很香。数码织成的网终于脱去,他一身轻松地呼吸着。睡梦中,他又一次坐在了酒坛旁边,头顶上搁着一只处女的白嫩的手掌。他呼唤着她的名字,看她像一团火一样在隋家大院里滚动。她滚动着,最后竟然进入了抱朴的厢房里。他喊了一声:“哥哥......”睡梦中,他的眼角挂着泪滴。
  见素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边磨屋。还离老远,他就听见了呜隆呜隆的声音。渐渐,他望见最大的那个老磨屋的门了,望见了他宽大的后背。他正看着哥哥的背影,突然从老磨屋的墙角上闪出了一个人,见素的心立刻怦怦地跳起来:那是闹闹,她在往磨屋里窥视。她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余出的一段闪闪烁烁,见素终于看出那是一根削得十分光滑的木棍──他一下子想起了闹闹在“洼狸大商店”中说过的话,她要用棍子从背后击倒老磨屋里的人!见素觉得血液在身上翻涌起来,他想大声呼喊哥哥,又想飞扑过去。可是他的心提起来,身子震动了一下,竟然默默地站在了原地。他在心中跟自己急促地交谈着:“她会那样吗?”“不会的。”“不,她会,她那么『浪』!”“还是不会的,她爱,爱那个人。”“不要吱声了,不要。看着她──她要活动了。”见素屏住呼吸,紧紧地盯住闹闹,头颅不由得往前探着。闹闹这会儿仍然往门内窥视着。这样又过了一刻,她就小心地往前移动着。她迈入了门槛。她从身后抽出了棍子。她瞄准了他的头颅。她高高地举着......见素马上就要冲过去,用他那只猛拳击她个半死──可是与此同时她的棍子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见素吐出了一口气。他见到抱朴惊讶地回过头来,责备地看着闹闹。她抱着木棍──见素这才清楚地看明白了,那棍子不过是晒粉场上的一根凉粉杆儿。闹闹一边玩着棍子一边哈哈大笑,再不理会抱朴,一个人凑近了老磨和变速轮看着。见素明白她心中的渴望。闹闹渴望抱朴像上一次一样地抱起她来。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抖动着巴掌把她从危险的地方赶开。他对她吆喝些什么,她大概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笑着,用脚踢着老磨的基座。这样她又在老磨屋里逗留了一会儿,垂下眼睫走了出去。整个后一段时间里,抱朴都静静地坐在了方木凳上。他似乎也没有看她一眼。见素愤愤地拧着自己的手,看一眼抱朴,又看一眼离去的闹闹。闹闹去得很慢,像是拖着一个沉重的磨盘。她这样走了一会儿,又站住了。她望着远方的一簇白云,让风吹乱了头发。她后来转过身来,飞一般地跑开了。见素大步向老磨屋走去。
  抱朴起身摊平运输带上的绿豆。见素站在磨屋中央,两手抄在裤兜里,等抱朴回过身来,就问:“闹闹刚才进老磨屋干什么?”抱朴淡淡地说:“瞎闹着玩。”见素摇摇头:“我看见她用棍子打了你。”抱朴苦笑着:“我从来不跟她开玩笑。这个姑娘简直是个泼皮性儿。”见素也笑笑:“可是她从来不跟我动棍子。”抱朴挖苦他:“会的,你等着吧。”
  “如果她敢打我,我就抱住她再不松手,就像你天天抱着木勺一样!”见素大声说道。
  抱朴用诧异的目光望着弟弟,说:“你做得出来。这句话我信。”......见素在屋里走动起来,有些烦躁地看着那些呼呼旋转的变速轮子。这样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问:“你天天坐在磨屋里,知道洼狸镇上的大事吗?”抱朴问:“什么大事?”见素哼了一声:“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会跑去为老多多扶缸。你坐在这只木凳上,早晚也老在木凳上。你把什么都耽误了。你自己吃苦,让别人也吃苦。如果闹闹真拿棍子把你打翻在地上我才高兴!你什么时候都坐得住,不管别人上天入地闹腾,你跟聋子差不多。你真是老隋家里的一块......”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抱朴催问他道:“一块什么?”见素说:“一块木头!”
  抱朴的脸涨得紫红,嘴巴动了动,但未予响应。停了一会儿,见素走向了小窗口,看看磨屋外面没人,又走回到抱朴身边说:“老多多要成立『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了!”抱朴说一句:“我听说了。”见素盯着哥哥平静的脸色,惊异地叫着:“就眼看着他成立起来?”抱朴点点头。见素退开一点,捏响了手指骨节。他一字一字地对抱朴说:“我以前对你讲过,我要夺下老多多手里的粉丝大厂。它应该姓隋!”见素说完,脸色更加苍白,有些喘息。抱朴从方木凳上站起来,点上烟吸了一口,说:“我早就说过,它不姓赵,也不姓隋。你夺不来。”
  “它就该姓隋。我一定夺得来。”
  “你没有这力气。谁也没有。因为它是洼狸镇的。”  
  见素气得大口喘息了,胸膛起伏着。他也想吸口烟,但他从口袋里捏出烟丝,又愤愤地撒到了脚下。他把右手按在了哥哥的左胸上,像乞求一样叫着:“哥哥!哥哥!你别再木木地坐这老磨屋了......你看看这都到了什么时候。老隋家世世代代都是老实人,有什么好结果?人家把磨盘压到你头顶上,你就一动不动。你忍着,咬着牙,白头发一根一根往外生。你坐一天磨屋,回家吃冷饭,没有哪个女人疼疼你!你胆子小得像芝麻粒儿,我就不明白你还怕丢了什么?你忍了多少年,还是这么忍。你长得多壮,没有几个人能打得过你。你是个好人,没做一丁点坏事,可你老要受别人欺负。老磨屋就像个活棺材,你让它装着你吗?你跺跺脚跑出来吧,再放它妈的一把火!我们老隋家到了这一辈上,再也不能窝囊了!你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委屈全咽进肚里,替自己忧愁,也替别人忧愁。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在过什么日子吧。凭了你在粉丝这行当的本事,还有你的人格,你只要轻轻召唤一声,一大帮洼狸镇人就会跟你走。老多多斗得了别人,他就是斗不了你。你自己寻思吧,你自己去掂量吧。机会没有那么多,胜也就胜了,败也就败了!......”
  见素越说越多、越说越冲动,一双眼睛灼热地盯在抱朴的脸上。抱朴点了点头,把他的手取下来,摩挲着说:“你好多话点到了我心里去了。不过我不能全赞同你。我想你是高估了我的力气。我没有本事召唤一大帮洼狸镇人,起码是如今没有。赵多多的好日子也不会长久,不过你还是轻看了他这一种人。”
  见素听到最后,冷笑了一声。
  抱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见素收回手来,懊丧地点上烟斗吸起来。他停了会儿说:“我没有告诉你。我瞒着你算了整个粉丝大厂的一笔帐。我心里已经有了底。不久就要开始粉丝厂第二轮承包了。我要和老多多在那时候交手。我决心已定。开大会的时候你看吧,我决心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