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张王氏今天心绪好极了。她给四爷爷捏背,没有觉得他的背肉有多么厚。她捏得十分惬意,四爷爷也舒服地哼了三两声。捏完之后,她饶有兴味地撩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四爷爷周身的肤肉结实而厚壮,皮肤闪着微微的光亮,通体红润,如同脸色。那个巨大的臀部往下被一条薄薄的中式宽裤遮住,腰间没有皮带和布带,而是由裤腰上余留出的两段布条扎起。这正是张王氏的发明。她没有马上离开屋子,而是用手给他抚摸了一会。后来她拍打了他的臀部一下,干脆坐在了上面。四爷爷每次捏背之后都要静卧一刻,以便感受那种轻松的意味。这时他说一声“大胆”,张王氏也就赶紧下来了。她继续抚摸他,说:“你就像个大泥虎。”四爷爷坚持每两天洗一次澡,周身洁净,放着一种淡淡的肉香。张王氏喜欢这种气味,多少年来就习惯地闻着它。她不曾遇见任何男人身上有这种气味。她在心里认为四爷爷的确是洼狸镇上惟一的一个“贵人”。这会儿她又咕哝了几句话,四爷爷毫无反应。他闭着眼睛,神色恬静,两个大鼻孔松松地放气,腹部起伏和缓有律。张王氏看着他,向里弯着的下巴活动起来,黑短的牙齿碰撞着,发出“(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的脆响。她不停地叩齿。四爷爷终于有些嫌吵,嘴里发出粗粗的一声“嗯──”,她就闭了嘴巴,挪蹭到炕角上坐了。
她下了炕,趿拉着鞋子走到屋子中间。煤油炉燃着,水正好开了。她将水倒进暧瓶里。一个紫花陶罐里有两个雪梨、两个柚子,她把它们洗好,放到了一个纱布罩的小瓷碟中。后来她想了想,又从碟子中取出一个雪梨投入陶罐。四爷爷讲究养生,一切水果皆分为正气、湿热、寒凉。他身体燥热之时从来不食柿李。秋冬气候,他乐于剥吃柑桔香蕉。近来四爷爷身体微躁,张王氏手指在背上活动不止,已经心中有数。所以她择了性属凉寒的雪梨柚子。但不可过,于是她思忖半天,又减去一只雪梨。平常的日子里,四爷爷多食一些甜橙黄皮,它们性属正气。他更多地吃些南方水果,并且从不让别人剥皮。他用肥胖的手指缓缓地将果皮与果肉分离开来,心中愉快。南北两分,地气不同,多吃一些南方果实,大有益于“精气神”。每当秋凉,四爷爷开始进补。蛤蚧泡酒,桂元煮汤,团鱼每周一只,绝不多食。四爷爷摒弃药补,相信食补,每至大雪封门天景,就用沙锅煨一只参鸭。有了稀罕玩艺,四爷爷总让张王氏来做,不让儿媳沾手。他对张王氏的信任,最少是十年以前就坚定下来。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市委做秘书,一个在县城里上班。他们都想让父亲住到城里去,老人喝一声“短见”,他们也就不再多言。为了照顾老人的起居饮食,二儿媳没有跟自己的男人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四爷爷隔壁。她按时给公公做饭,洗衣打水;秋末,还要为公公备下生火盆用的上好木炭。可是她取代不了张王氏。张王氏每天照例来一次小院里,把一切都摆弄得合乎四爷爷的心思......她出了屋子,提起喷壶给一院好花洒水。蜜蜂嗡嗡嘤嘤,香味扑鼻。一盆绣球菊正在美妙的时候,于是她把它搬进屋里。她给它洒了几遍水,让水珠像露珠一样悬在瓣上,摇摇欲坠。她望着菊花,长长叹气,接着又叩齿不停。
张王氏觉得洼狸镇上只有一个闹闹可以与自己年轻时候相比。但闹闹浪而不媚,这一点上又不能与自己同日而语。男人瘦弱多病。陪她只过到半辈子。他活着的时候,贪吃贪睡,疲惫不堪。四爷爷曾经嘲笑她说:“慎(什)么男人!”她给四爷爷拔火罐、捏背,看着他粗大健壮的身躯,再回头看看自己的男人,觉得男人瘦小如狗。有一次她给四爷爷捏背又揉腹,四爷爷哈哈大笑。他挥起大掌将她按倒,她又爬起。四爷爷有些火起,抓住她腰部松松的皮肉,轻轻一提就提至肋下,然后重重地摔下来。她疼得一动不动,四爷爷就高高兴兴和她睡去。四爷爷说:“万物都分阴阳。”张王氏兴致勃发,为他看相,看了周身,说他是少有的富贵相。不过她说他官运不通。四爷爷抹着嘴巴说:“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张王氏的男人不久死了,张王氏也面色灰黄。四爷爷没有多少兴致,但乐于让她捏背。后来他虎气生生地将她摔倒,也不过几次。她越来越感到了他声威如虎,坚实的背肉对她亲切无比。她明白四爷爷的心思。洼狸镇上的一切事情,她不用打听,就知道哪些是四爷爷做的。比如她心里知道四爷爷希望妻子欢儿快死、知道吊打李其生的那些人必定是依了四爷爷的意思。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把秘密都捏进了泥虎里、掺进了野糖里。四爷爷后来不碰她一下,她就像一个长久不磨的铁刀,终于锈蚀,满身尘灰,颈部如铁。可是她每逢给四爷爷做东西吃,必定反复净手,帽子套袖齐全。她知道四爷爷的肠胃容不得一丝污垢之物。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他的巨大身躯的各个部分的模样,烂熟于心。白天,她捏着泥虎、站在柜台旁边,有时就想着这些消磨时光。她仿佛看到了四爷爷体内之物:肠胃粉红,色鲜如花,一切都在轻轻蠕动。一条赤色的蛇就在其间缓缓爬着,爬到胃里,从容不迫地打了一个结。张王氏惊呼了一声,手里的泥虎跌在地上,“咕”的一声碎了。她第二天见到四爷爷就说:“你肚里有条虫。”四爷爷说:“胡诌。”她又说:“是一条长虫。”四爷爷大吼一声:“不准乱说!”她也就再不提这个。她甚至猜想四爷爷饮茶吃酒、吃参鸭,也有一半是喂养他的蛇的......她给屋里的菊花又洒一遍水,就准备离去了。
洼狸镇小学校长长脖吴走了进来,他看一看脚下,扶一扶老花镜,见到了张王氏。“你这个长脖子,又来了!”张王氏说一句。长脖吴眯着眼睛看她,实际上是笑,他是洼狸镇上惟一笑起来没有声音的人。张王氏张大嘴巴骂他,骂得也没有声音。长脖吴右手里捏了一本书,就挟到腋下,做了个手势骂她。张王氏跺一跺脚,长脖吴又做了几下手势。后来他们都笑着离开了院子,一个出了院门,一个进了屋里。四爷爷这会儿已经坐起来,双手揉一下眼角,问一句:“是脖吴吗?”他从来把对方简称为“脖吴”。长脖吴赶忙答一句:“正是。”他答着,一边自己动手取了红泥茶壶,沏了茶,用一个绿色椭圆瓷盘端到炕上。他又返身从屋角搬过一张桌面两端往上卷起的长条炕桌摆好,把茶具放正,这才脱鞋上炕。他与四爷爷分坐在小桌两旁。小茶杯也是红泥的,里面盛了多半杯淡绿的茶水。茶香满屋。四爷爷呷一口茶,从窗台上取过一个漂亮的眼镜盒来。他戴上一个宽边眼镜,沉着地从桌边拾起吴校长拿来的那本线装书。他翻了几页,身子微微向光亮处侧一侧。他念道:“这一个,好也似南园瓜未破......”长脖吴笑了,鼻子两侧那片细亮的皮肤一抽一抽。四爷爷说:“好书。我记得是这本书上写了的......那天我喝茶,突然就想起这本书来。你找它难吧?”长脖吴点点头:“我把书箱子翻过来了,都没有。我到县城找朋友借了出来。”四爷爷从眼镜上面的空隙里看他,转脸又去翻书。他一手轻轻拍打条桌边缘念道:“她为你,浑身搓得白如银......”脖吴终于笑出声音来。他说:“这段儿好。这是个好段子。我读来读去,用正楷抄了......”四爷爷把眼镜摘了,放了书。他抿一口茶,说:“金瓶梅不能久读,久读生腻。倒不如这样的小本子,能寻了巧段子。”脖吴连连称是,说:“不能久读。不过那上面写骂人够绝。他骂人骂得难听,可你才不会堵耳朵。他骂你骂得舒服,像一只小软手在你心尖上摸,一摸一摸,真舒服。他骂得好,骂你也让你高兴。这真是一绝了......”四爷爷笑了,放下茶杯,阔大的巴掌拍了拍脖吴。
四爷爷的小院是不能随便扰乱的。这里最常来的除了张王氏,也就是吴校长了。他们的友谊非常久远。四爷爷原是个穷孩子,可是自小敏悟过人,长脖吴的父亲与他父亲有旧交,就出钱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一块上学堂。从学堂里出来,赵炳就做了书房先生。土改复查之后,赵炳一直当高顶街的头儿,名声上下都响。后来动乱起来,不打自倒,关起院门过起了清静日子。他有时对来访的县市老熟人说:“荒唐荒唐,我本来是个书生,哪有本事做官。我还是这样好。”老领导玩笑中掺着几分责备说:“你可是个党员干部,可要警惕意志衰退哟!你不革命了吗?”赵炳一笑:“有命就得革命。我虽不才,让位给别人,但也不能做革命的旁观者。共产主义一天不到,奋斗就一天不止!”老领导翘着拇指,赵炳微微一摆手掌。虽然这样说,但高顶街主任栾春记和书记李玉明有事来院里跟他商量,他总是有些不快,高兴了出点主意,不高兴了一挥手掌:“你们在朝,自己弄去吧!”......只有长脖吴来了他才真心愉悦。两个人饮茶读书,偶尔也下下棋。长脖吴一手好字,古文甚精,四爷爷爱和他一起消遣时光。冬日里,大雪白了世界,他们两个就躲在热烘烘的炕上。四爷爷最忌生煤炉,总爱在炕桌上放一个火盆。火盆是铜质的,擦得铮亮,里面炭火嫣红。木炭制得不老不嫩,点燃了没有一丝青烟。火盆边上有一双小巧的火筷搁在一个铜盘里,需要加炭了,四爷爷就取起它来。这副火盘还是早些年赵多多送给他的。他并未问它的出处。火盆旁边还常常放一个沸滚的火锅。他们将姜末、葱花、肉片、鱼片等放在一个白瓷碟里,瓷碟边上是一个葫芦状的胡椒瓶儿。两人都爱吃辣味儿,盘腿而坐,鼻尖冒汗。平常总是长脖吴读书,四爷爷闭目倾听。看上去四爷爷已经睡过去了,可是他能不时地喊一声:“好。”长脖吴一生舞文弄墨,自诩洼狸镇第一斯文,也确实积存了不少怪书。有一本《论语》小到可以放进掌心,精致非常,透着墨香。四爷爷再三摩挲,最后讨了收藏起来。他常让脖吴写几个字,工整一些的就贴在墙壁上。“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奇生怪,怪生无常,无常不立。”“大不逾宫,细不过羽。”......诸如此类,他都再三吟诵,每日观赏。脖吴有一个雕花刻字的铜墨盒子,一块泛着紫玉光泽、透着麝香和冰片香味的陈墨,都送给了四爷爷。他的字不好,可是懂得玩味。脖吴从研墨到写字,他都看下来。脖吴磨墨时身子松松,重按轻转。墨块移动如河边的老磨;抓起笔来精神倍增,身躯挺立,腕上筋脉瞬间凸起。四爷爷叹道:“常言『磨墨如病夫,握管如壮士』,我信!”他们还从书中学得了健身法,每日切磋,烂熟于心。四爷爷每天凌晨即起,闭目端坐,轻轻叩齿十四下,然后咽下唾液三次;轻呼轻吸,徐徐出入,六次为满;接着半蹲,狼踞鸱顾,左右摇曳不息;如此从头做完三次,才下炕走到院里,立定,三顿足;提手至肩,前后左右推揉二次。此法贵在坚持,四爷爷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他和脖吴都赞赏一个健身口诀,谨记在心。“......算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授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四爷爷对脖吴说:“天下有用的东西,我们都要。志坚身强,才能干好革命。”脖吴无声地笑,答道:“一点不错。”
两人饮茶,兴致渐浓。长脖吴不断伸出瘦长的手指去翻书页,无声地笑。他说:“四爷爷,你说怪不,读书好比吃饭,我不忌腻。”四爷爷点点头:“什么书里都有『正邪』二气,交结一起。你专得邪气。”脖吴“嗯”一声,眼睛急急地对在书页上。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又一处好段子。写得也顺口──古时候的人这地方也知道来精神。”四爷爷重新戴上眼镜,要过书来看看,哼了两声。脖吴拍了一下膝头,说:“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四爷爷摘下眼镜,鼻子里“吭吭”响着,笑一笑说:“你套用得不错。”长脖吴左右摇头,乐不可支,紧合牙齿,下巴抖着问:“寡妇小葵,啧啧,苦不苦死?”四爷爷斜他一眼,没有做声。脖吴又说:“我大她十来岁......我整天读书,读着读着想起一个词来。”四爷爷忙问:“什么词?”脖吴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瓜菜代』。”四爷爷一楞,接上大笑起来,笑着,咳着,伸出大手抹着脖吴说:“脖吴啊,你就实行『瓜菜代』吧!哈哈。哈哈哈。”脖吴红着脸擦着鼻子,一声不吭地去捏红泥茶盅。他饮一口问:“你干闺女呢?多少天没来了?”四爷爷立刻不笑了,盯着脖吴说:“章章可是个孝顺孩子,还能老让干爹空等?我不喊她,让她自来。”脖吴咂着嘴,重复一声:“真是个孝顺孩子。”
提到含章似乎令四爷爷有些不快,他把那本书放到了一边。停了一会儿,他到外面解了溲重新坐到炕上,他的兴致才好一些,让脖吴另找一本清淡些的读一读。他刚才下去时留意看了一会儿张王氏摆在中间屋内的绣球菊,这会儿想起了以前听过的《镜花缘》,上面有一段百花仙子陈述百花开放之理的话。他让脖吴读来听听。脖吴从四爷爷炕边的柜子里找出来,清了清嗓子读起来。开始读嫦娥建议百花仙子发个号令,使百花一齐开放,四爷爷不快地哼了一声。接上读百花仙子的一段妙语,四爷爷举起手掌说:“慢些、慢些。”他眯上眼睛,愉快地听起来。当读到“牡丹芍药,佳号极繁;秋菊春兰,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尊守数而开;或后或先,俱待临期而放”的时候,他禁不住大声喊一句:“好。”脖吴只把这鼓励分给自己一份,读得更加卖力。他左手持书,右手半举在书侧,食指弓在拇指上,仿佛随时都要弹击什么。头颅高昂,后脑略低,随着节奏摆头时,前额几乎不动,后脑却缓缓摇动。百花仙子的最后几句话令他不忍快读,声音渐渐粗重,一字一字徐徐送出:“月妹之言,真是戏、论、了──。”“了”字拖足,右手一直弓着的食指随即猛力弹开。接上脖吴放书揩汗,用一个异常宽大的白布手帕揩头揩脸揩后脖,揩得长长的脖颈赤红冒气。
四爷爷仍然眯着眼睛。他双手叠在小腹上,又坐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他瞟了一眼脖吴,轻轻咳一声说:“真是好书,百遍咂嚼,百样滋味。神仙的事情让咱们凡人来想一想,也糊胡涂涂做一会儿神仙。你看看脖吴,两个老人饮茶品书,不是大福吗?我这会儿就想,吃好穿好,耍耍威气,都是福。不过这福要得也不难。这是好求的东西,算做『粗福』。难的是与无言之物通通心气,跟花草书琴讨点乐趣。心不静不行,性情蛮也不行。这些难求,算做『细福』。福分粗细,比做五谷一样,粗细俱食才能长寿。我这么琢磨着,做人、过生活,有一千样巧妙门径,咱才走通了多少?我几十年琢磨事情,脑子常往这些地方转......”脖吴听了,连连叹息。他钦佩四爷爷,自愧不如。四爷爷又说:“百花仙子讲花卉,其实是明人间大理,两个字:规矩。什么都在规矩里面。洼狸镇不在规矩里面吗?背了规矩,就没有好结果。你看看一点开花节令小事,后来引出颠倒乾坤的故事来。背了规矩不行。镇上人都在规矩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张王氏就该着卖野糖捏泥虎,赵多多就该着开粉丝大厂,郭运就该着给人治病。老隋家的人兴盛了几辈子,气数到了,如今就该着走不到人场上来,一门光棍。这都是在规矩的事。依着规矩做事好,使性子逞能没有好结果。有阴有阳,相生相克──这套东西你比我通。比如高顶街这两个头儿,栾春记和李玉明。姓栾的性子躁,干脆利落;姓李的大好人,温温吞吞。他们管着高顶街,就像用火煮肉,急一阵火慢一阵火,肉也就烂了。还有赵多多,遇事最下得手去,心倒是诚。可是他常常做过了头,破了规矩。我为这个常训导他,也没有多少用。不过有了一个赵多多,洼狸镇就少一些出规矩的人,也算天大的好事。亏只亏了赵多多一人,他注定没有好结果──他做事情太过。”
四爷爷惋惜非常,搓着手,一阵叹息。脖吴听到这里,定定地望着他,心里揣摩着他对赵多多下场的推断。四爷爷从桌上取起红泥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说:“滋味才好起来。”脖吴给自己斟好,品一口,说:“跟四爷爷喝茶,就像跟高人赏戏一样,看到了『戏眼』就点拨几句,怕漏了戏。”四爷爷哼一声:“『一壶提神,二壶品味』,这只是常理。这种茶到了三壶才好品。”脖吴点点头。四爷爷接上说下去:“我说洼狸镇都在规矩里,你得放长了看。还说老隋家,最兴盛的时候不止河两岸数得上第一,恐怕一个省里也没有几家。码头上停的船有半数是为老隋家运绿豆和粉丝的。老隋家人满足了吗?没有。他们家的隋恒德、隋迎之,还有如今的隋抱朴,一辈子一个理家的好手。可是谁也救不了老隋家。古人说『金玉满屋,莫之能守』,这是至理。谁有本事守得住满屋的金玉?”四爷爷微笑起来,用手抚摸着光光的头顶。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做洼狸镇的官,也同样是规矩里的事。古人说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就是这理。从土改到大跃进,洼狸镇的这一段路该当我来拉车。该做的事都做完了,退下来,不是吗?”
喝了不一会儿,两人额头上都生出了汗粒。这会儿院门有响动,四爷爷头也不抬,只是一拍膝盖说:“干闺女来了!”
脖吴急忙放了杯子,翘首去望,然后稳稳地坐下来。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将书夹到腋下,站了起来。果然是含章走了进来。她像是有些冷,默默地看一眼脖吴,伸手去火锅上烤。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四爷爷。”四爷爷没有响应,只是转身去炕头柜里重新取一副杯筷,放在了炕桌上。脖吴夹著书走出去,到厢房里读书去了。含章坐在了脖吴刚才坐的地方,微微低着头。四爷爷往火膛内加炭,火星儿飞出来。含章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再也不来了。原先我不想告诉你,后来我想我给你当了二十多年『干闺女』呀......”她把“干闺女”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四爷爷默默不语,伸出筷子去拨动肉片。他把熟肉片夹到含章的碟子里,说了一句: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含章惊讶地看着他。他饮一口酒,把桌上的杯子递到含章手里。含章小心地喝了一口。四爷爷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会不知这些。我明白干闺女快要不来了。她有她的道理。我明白我已破了规矩,这个事情上不会有好结果。我就怕院门一响,你又进来。原先我一直指望你不再来。你不来我就得救了。谁知道院门一响,你还是来了。我没有好结果,我已经『太过』。古人说『治之于其未乱』,防在前边。看来这办不到了。我已经没法儿避灾。小章子,你想来做什么,就早些做吧。我知道我没有好结果,我这里等着了。”
含章用筷子夹着肉片,听着听着,筷子抖起来。肉片掉在了桌上。四爷爷说:“看看我说准了。没有错,我说准了。”含章的脸色本来就白得近乎透明,这会儿像害冷一样缩着皮肤,有些发青。她尖声喊了一句。
“我没想别的!我只是不想来了!我来告诉你一声!”
四爷爷嘿嘿笑着:“可你来了。你要真不想来,就不会来了。这用不着告诉。我说过,我什么都知道。你一准想了好多,你想这就让我走到结果上去──我告诉你吧,这个事情两年前我就想过来了。我也不想提防。顺乎自然罢。你一连半个月没来见干爹了,我想也许上天开恩,饶了我。谁知院门一响,你又来了。我这回明白了,我最后还是避不开那个结果。罢!罢!你就来吧。你做你该做的吧,顺乎自然......”
含章怔怔地望着他。四爷爷两只明亮的慧眼正缓缓转动。含章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瞒过这双眼了。他说得不错,自己在小厢房里想过了许多,反反复复想着。二十多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她也想过了,然后一直想下来,直想到最后......的事情。就是这个事情使她日夜激动。它就是四爷爷所说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由那个起因注定了的。她浑身颤抖,每逢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就这样。“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夜晚!”她一遍一遍在心里念叨──事情就是从那晚开了头的。
那晚上,大哥和见素都被造反兵团抓走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老隋家的人不准戴红卫兵袖章。两个哥哥当时正戴着自己缝制的袖章,两个穿黄衣服的红卫兵狠狠地给他们揪下来。含章这晚上就拣起两个鲜红的袖章,理得平平整整。窗外漆黑漆黑,狗一声声叫着。镇上两个最大的造反组织──“无敌战斗队”和“井冈山兵团”正在用扩音器对骂。含章不知道是哪一派把他们抓走了。她正理着袖章,门又被踢开了,又一伙人冲进来。他们骂着:“资产阶级狗小姐,走吧!”几个人扯着推着,把她弄出屋来,身后有人立即将门贴了封条。她被带进了一个地窖子里。赵多多正在炉边烤火,头也不抬地问:“抓获了吗?”有人把含章往前一推答道;“顺利完成任务,司令!”赵多多摆摆手,几个人出去了。他接着把浑身发抖的含章揪过来,端详着说:“资产阶级小姐就是臭美,嘿嘿嘿。”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胸部。她尖叫着挣脱了,往门口跑去。赵多多一步就跨过去,掐着腰挡住了她。接上他撅撅屁股,猛地一耸身子将她撞倒。含章哭了。她爬起来,赵多多就用相同的方式将她撞倒。他哼哼笑着,说:“你还跑?革命人民一下就能把你干倒。”含章哭着。赵多多说:“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你妈妈。那是个好东西。你必须好好交待。”说完他就坐下烤炉火了,一边不断用眼瞟过来。
天黑下来有几个钟头了,大概已是半夜时分。赵多多解开裤子小便,故意面向含章。含章背过脸去,他就很不利索地走了过去,严厉地喝道:“你必须赶快交待!”含章退到了墙角,赵多多就紧紧地挤住了她。含章觉得快要闷死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长喊。赵多多火起,两手揪紧她的头发,就是一扯。她一下子给扯倒了,赵多多咕哝一句,在她身边躺下来。他刚躺下一会儿,地窨子的门就被什么猛力撞开了──进来的是四爷爷。赵多多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含章哭着站起来。四爷爷脸上的肉活动着,走过来,一掌把赵多多打翻在地。赵多多爬起来,四爷爷又是一掌。后来赵多多干脆就躺在地上。四爷爷手扯上含章,把她领出地窨了,一直领回家去。
事情就是从那个漆黑的夜晚开始的。四爷爷把她领回去了,给她洗了脸,以掌代梳,用多肉的手指理顺了她的头发,又亲手做了有肉的菜汤给她喝。四爷爷把一间厢房收拾干净了,让她住下,说只当是在自己家里罢!他让含章过了乱时候再回去,在这里谁也不敢碰她一手指。含章惦念两个哥哥,四爷爷几天之后就设法把他们救出。
含章在厢房里住了多半年,每天就帮四爷爷浇浇花。她和四爷爷一块儿吃饭,吃得很饱。这半年里她出挑得更像个大姑娘了。半年过去,镇子上多少平安了一些,含章要离开四爷爷了。临走时她哭了,说自己什么都是四爷爷给的,四爷爷恩重如山,今生里一定报答他。四爷爷板起脸说:“这是什么话!一个镇上住着,我把你当成闺女一样。你走了,今后也常回来点,过年过节看看我。”四爷爷当场认了干闺女,送了她六尺平纹花布。含章也就走了。接下的几年里,含章常来干爹家里,来到后就像过去一样,做些零活,给花洒水。过年过节,她总带着点心来。四爷爷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拍打着她的后背,夸奖说:“真是个孝顺孩子。”
十八岁那年,就是离开四爷爷家的第四年上,含章长得酷似死去的母亲。她细眉如描,身高腰细,走到哪里都让小伙子们不知所措。她骄傲地挺着高高的胸脯,浑圆的臀部微微翘起。她欢笑着,不知忧愁地在街巷上跑着,有时高兴了就跑到四爷爷家里去。有一天傍晚她给四爷爷的花洒水,四爷爷正在炕上读书。四爷爷喊:“拣好的搬进来一盆。”含章欢快地应着。她把花放在炕上,又脱了鞋子,亲自把花摆在窗台上。她伏身放花时,四爷爷那只暖和的大手就在抚摸她的后背了。后来这只大手又伸进了衣服里,急促地寻找什么。含章的乳房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脸热得发烫,惊慌地呼喊着。四爷爷把她抱在怀里,她显得快没有了。四爷爷的身躯又宽又高,坐在那儿像座小山。他到处都细细地抚摸。含章身子频频战抖,眼看着这座小山变了颜色,变成纯粹的肉红色,迎着她倒下来。她喘不过气来,只是哀求着:“四爷爷,四爷爷,放开我吧,你是干爹啊!放开我吧......”四爷爷沉稳地说道:“孩子,你一直是孝顺的,一直是听话。”
一切都是从那个漆黑的夜晚开始的。没有那个夜晚,她就不会住到他的家里,不会有这个干爹。十八岁的那一天过去了。那是怎样的一天。四爷爷裸露着巨大的臀部简直让她万分震惊。只是那么一会儿,她的心尖开始往下淌血了。她闭着眼睛,忍受着痛苦,仿佛看见鲜血把个世界都染红了,流到芦青河里......事后她才知道,四爷爷已经暗暗做了老隋家多少年的守护神。如果没有他,两个哥哥也许会被轮番批斗,直到他们死。她也会丢失贞节,但会更早。她明白了一切。她恨这个守护神吗?她爱这个守护神吗?她哭起来,哭得没有了气。四爷爷掐了她的人中穴,她又睁开了眼睛。四爷爷说:“你常来看干爹吧。”她擦干了眼睛,走了出去。十八岁的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后来她再也不想走出老隋家大院一步,更惧怕回到四爷爷栽了鲜花的小院。赵多多不久就常常带人来院里骚扰了。哥哥抱朴常被半夜里叫起来,叫到民兵连部训斥一顿。含章隔着窗户看到弓着腰的哥哥,心尖又开始滴血了。终于,她又去看干爹了。一年一年过去,四爷爷逢人就夸,说含章真是个孝顺孩子。她一天一天消瘦,肌肤渐渐有些透明,青青的血管一根一根都变得清晰了。当她发现这些时,不由得惊慌万分。她曾指着青青的血管问四爷爷这是怎么了?四爷爷回答说,不要紧,这是得力于男性的滋润。她开始真信了这个。但后来越来越疲乏无力,这才明白自己是病了。
月夜里,她一个人面窗而坐,望着朦胧的街巷。哥哥抱朴有时在院里走动,她想他会是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为她日夜忧虑吧?她不敢看他。她平静地躺在炕上,内心却极其痛苦。她真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再不见任何人。她有时从晒粉场上走出来,茫然四顾,觉得惟一的去处就是四爷爷家。这个四爷爷不仅是个恶魔,还是一个男人。他的强健粗壮的四肢、有力的颈部、阔大的手掌,甚至是巨大的臀部,都显示着无法征服的一种雄性之美。他精力无限,举止从容,把含章玩于掌股之上。含章在小厢房默默地捱着时光,内心里却被耻辱、焦渴、思念、仇恨、冲动、嫉愤、欲念......各种不同的刀子捅戳着。四爷爷毁灭了她,她似乎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可怜巴巴的那么一点性欲。她亲手给老隋家留下了最屈辱的一笔,一想到这里就无地自容。她咬着牙关,等待着什么。到底要等什么她也不明白。有一天,她急着要去四爷爷那儿,可是在屋里转来转去不愿出门。她的目光在四下里搜寻什么,看到了编小草辫的剪刀,两眼立刻一亮,急急地抓到了手里──剪刀像冰块一样,冰凉冰凉。她叫了一声,剪刀掉在了地上。她再也没有拣它,注视了它一会儿,空着手走出门去。可是从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等待的是什么:她要杀死老赵家辈份最高的那个人!......一个念头产生了就不容易驱除。她几次把剪刀握在手里,但总是离开屋子的最后一刻松脱到地上。
四爷爷的大眼注视着她,又饮了一口酒,说:“我知道你想些什么。事情快有了结果了......”
含章不由得又抖了一下。她心里还在念叨:“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夜晚!”这样念叨着,又涌出一个侥幸的念头:或许四爷爷指的“结果”是别的什么事情,或许他还没有猜到。她这样想着,问了一问:“什么是......那个『结果』?”四爷爷两手抄起来,身子奇怪地缩了缩,说道:
“你杀了我。”
含章“啊”地叫了一声,伏在了桌上。她哭了起来,头在胳膊上滚动,身子拧动着,双肩剧烈地抽动。四爷爷叫了一声:“小章子”,她还是哭着。她在心里说:“完了,完了,一切他都知道,一切他都想在了前边......”她哭着,声音越来越大。她哭自己,哭整个的老隋家。她哭啊哭啊,像要哭倒这间屋子。哭声慢慢惊动了外面厢房的脖吴,他探头隔窗看了看,又缩回了身子。含章仍旧哭着,身子从桌上滑下去,倒在了炕上。泪水浇湿了她的头发,在雪白透明的脸上纵横流动,又流进娇嫩的颈部。
四爷爷开始端坐着,后来终于看不下去,伏身把她抱在了怀里。老人垂首看着这张冰冷的、被泪水洗过的美丽的脸庞,连连叹息。他伸出多肉的手指为她揩去泪水,每揩一下就按一下自己的衣襟。后来她终于不哭了。四爷爷声音迟缓地说道:“孩子啊,干爹知道你哭什么。你哭在外表,我哭在内心。我也哭那个结果。我等着它,已经等了好几年。我知道我只配有这般结果。回头细想一想,你十八岁那年,真正如花似玉。我也才四十多岁,精血旺盛。这时候也多有不妥,不过总算阴阳相对,顺应物理。到后来我年纪渐大,转眼已近六十,如此下去就为乖张。这就太过,太过就逾了规矩。孔子云『纵心所欲,不逾矩』,就是此理了。这也怪我年长不衰,精气两旺,水谷润化太好。这怎么会有好结果呢?不过我到了这一天也不会太怨太恨。我已知足。我是什么人?洼狸镇上一个穷光蛋。你是老隋家的小姐,又是第一美貌。我死而无憾,所以我就等着结果。等你不来,我心里暗喜,我以为你咬咬牙,心一横就不来了。我想那可太便宜了我。谁知院门一响,你到底来了。我这才明白过来──我终究脱不掉那个结果了,只是早晚而已。在这个结果到来之前我想再跟你絮叨一下,你不必当成谎言(一个快死的人没有谎言):我是把你当成心尖肉的。我一辈子就遇到你这一个。我爱惜你。就是这些。”
四爷爷说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拍打抚摸她。说到最后一句,他把她的脸捧起来,用肥厚的双唇亲吻着。他的软软的大掌一下一下抚摸,嘴里缓缓叫着:“小章子......”含章蜷曲在他的怀里,无力地蠕动着。他接上说下去:“小章子,趁着那个结果还没有来,四爷爷理该要要你。这样的日子或许已经不多。你不用害怕,像过去一样。你坐起来吧,喝点酒,火锅烧到了好时候。”说着他扶起含章,拉严了窗幔,又起身下炕插了门闩。含章哭过,口渴非常,这时候就抖抖地用瓷勺盛汤来喝。含章小心地喝着滚烫的汤,身上生出汗来。四爷爷“呵呵”地喷了两下鼻子,将炕桌推开,伸开两掌夹住含章的臀部,轻轻一下就夹起来放到身边,嘴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嗯──”。他的大掌理着她的头发,硕大的臀部活动着凑近一些,用手掌轻轻把她放倒。他嘴里不断发出“嗯”、“哦”、“唉”等亲昵的、满意的声音,像对待一只小猫一样。他坐在她的身边看着,每隔一会儿就伸出大掌从颈部往下理一下。他敞着衣怀,宽宽的胸腹热气腾腾。
长脖吴这时在厢房里得意地高声吟诵,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忽兮恍兮,不可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兮,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俯仰兮......”
四爷爷对吟诵无动于衷。他这时已伏身详查着含章透明肌肤下青青的血管。他一动不动地看着。
长脖吴抑扬顿挫,已经激动无比:“......眇昧乎其深也,故能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或倏烁而景逝,或飘滭而星流,或洸漾于渊澄,或氛霏而云浮......”
四爷爷用一根粗粗的手指一下按住含章两根相近的青脉,看着它们在肌肤下鼓起来。他抬起手指,脉管里的血迅速流通过去。他亲了亲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