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两部悲剧中的第二部 五、福斯蒂娜·科尔蒂纳和西门·洛里安
她的口气咄咄逼人,好像拉乌尔·达韦尔尼要对西门·洛里安的不幸遭遇负责似的。
“我想今早您看到了《法兰西回声报》上的文章,这文章似乎指控我的客人费利西安·夏尔。您不知到哪儿去找他,就找我来了,对么?”
刚一交锋,那少妇就发起气来,不住地哭泣,还显得十分恐惧。看来她性情暴躁、忧郁,有时不能控制自己。
“我所爱的人失踪三天了。到处找他,发疯一般四面奔跑,却是枉然。突然一下,今早在这张报纸上——我担心他遇到了事故,就阅读所有的早报——就是在这张报纸上我看到他的名字……他受了伤,几乎死去。也许他现在已经死了……”
“那么您为什么到这里来而不去医院呢?”“在去医院之前,我想见您。”
“为什么?”
她不回答问题。她向拉乌尔走去,气势汹汹,但样子很美,大声说:“为什么?因为您是这一切的主使。对,是您!一切都是您造成的。看看这张报纸就明白了。费利西安·夏尔么?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主使者是您!策划一切的是您!我凭直觉知道,我肯定……我看了报纸后就对自己说:‘就是他!’”
“谁?是我么?您并不认识我。”
“认识,我认识您。”
“您认识我?认识拉乌尔·达韦尔尼?”
“不对,您是亚森·罗平!”拉乌尔愣住了。他没料到她会直接攻击,也没想到她会说出他的真实姓名。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呢?……
他粗暴地抓住她的手。
“您说什么?亚森·罗平……”
“哼!您不要说谎!说谎有什么用?我早就知道了,西门经常和我谈起您,谈起达韦尔尼这个假名!……上星期一天晚上,您不在家,我悄悄来这里看过,没让别人知道……西门想让我看看亚森·罗平的家。啊!我早就警告过他!‘不要试图认识这个人。你会吃亏的。你还指望从这冒险家那里占得什么便宜?……’”
她对拉乌尔伸出拳头。她用目光和因为蔑视而颤抖的声音骂他。拉乌尔沉着地听着。从哪里冒出了这桩怪事?他去医院看过西门·洛里安。西门不认识他。西门想和他来往,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怎么可能猜出拉乌尔·达韦尔尼就是亚森·罗平呢?他是出于什么偶然原因得知了这个秘密?
这些问题,拉乌尔感到那少妇无法回答,或者不想回答。她表情固执,眼神坚定不屈。她直立不动,显得热辣辣地,但尽管如此,她那有点粗野的魅力分毫未减,她的姿态保留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高贵气派。她懂得——出于本能还是出于习惯?——利用自己的美貌并且使它突出。她的上衣是用软缎做的,勾勒出她的形体,现出她肩膀的圆润线条。
见到拉乌尔显然在欣赏自己,她脸红起来。她坐在扶手椅上,低下头,两臂交叉,两手贴着双颊,半捂着面孔。她突然支持不住,哭了起来。
“您不知道他对我是如何重要……他是我的命根子……要是他死了,我也会死……我从没爱过别的男人……我完全拜倒在他的脚下……为了免除他的痛苦,我宁可杀死自己。他爱我如此深切……只要有钱,我们就会结婚,就会动身……对,动身……”
“谁不让你们动身呢?”
“要是他死了呢?”
一想到他会死,她就又激动起来。几秒钟之间,她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一会儿思绪纷乱,一会儿感情冲动。
她向拉乌尔扑去。
“是您害了他……我不知是怎样干的……但是您干的……我老家在科西嘉,我将像老家的人那样报仇。我要让他确知有人替他报了仇以后才闭眼。他受的袭击来自亚森·罗平,我将到处喊叫您这个名字……对,我要向警方揭发。再也不拖延!应当让人们知道您是什么人……亚森·罗平,坏人,盗贼……亚森·罗平!”
她推开房门,准备逃走,同时像疯子般大喊大叫。他用手掩住她的嘴巴,把她强行拖回房间。两人猛烈地搏斗。她疯狂地自卫。他不得不抓住她的双臂,把她按在扶手椅上,不许她动。但当他感到她的身体紧靠着他颤抖着,虽然被制服了,但仍然充满愤怒和仇恨时,不由得一阵心旌摇荡,很想伸手去拥抱她。
但他立即站了起来,对自己这种愚蠢的姿态感到气恼。这时,她却狂怒得大笑起来。
“啊!您也是这样!您和别的男人一样!一个女人……又要抓住她又要摆脱她……像对一个妓女……当然,亚森·罗平,自以为可以无所不为!……所有的女人都属于他……啊!蹩脚的演员,只要您轻轻碰一碰我的嘴唇,我就要把您当一条狗那样杀死。”
拉乌尔勃然大怒。
“蠢话说够了!您到这儿来不是为揭发我或杀死我的,对么?见鬼,您说罢!您想干什么?说罢!”
他又抓住她的双臂,使她面对着他,声音激动说:“我跟这件事完全无关……不是我袭击了西门·洛里安……我向您发誓不是我干的……好罢,您说……您想怎样?”
“救出西门。”她被控制住了,低声回答。
“我赞成。等他身体好一点,我就让他溜走。您不用担心,他不会进监牢。”
她打了个哆嗦。
“他,进监牢!他什么也没干,要进监牢!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不,只有我才能救他。只有我能通过护理他来救他。”
“那怎么办?”
“我想进医院工作,日夜照料他,不离开他一步。我当过四年护士,没有别的人能像我那样照料他。不过今天就要开始……马上。”
他耸耸肩膀。
“为什么您不早对我说呢?反而浪费时间毫无道理地指控我……”
“那么您同意了?”她粗鲁地说。
“对。”
“马上就办,对么?”
他想了一想答应了:“好,我去见医院院长。他不会拒绝的。我甚至想办法叫他无法拒绝,还要他保守秘密。不过,要让我自由行事。您叫什么名字?”
“福斯蒂娜……福斯蒂娜·科尔蒂纳。”
“您在医院里用另一个名字,丝毫不要透露您和西门·洛里安的关系。”
她仍然不信任他。
“要是您背叛我们呢?”
“走吧。”他不耐烦地把她推向小花园。
小花园连着车库。司机当时不在。拉乌尔打开一辆敞篷汽车的门,吩咐道:“把您的红围巾取下,免得惹人注意。上车吧。”
她上了车。
他开车从别墅的另一个门出来,向塞纳河驶去,在帕克过了河。汽车急速地爬上山坡。
“我们哪儿去?”她说,“要是设下陷阱,倒霉的是您!”
他没有回答。
到了圣日耳曼,他在一间大服装店前停下,购买了一件护士穿的外衣和一条头巾。
一小时后,福斯蒂娜作为护士进了医院,被派去特别护理受伤的人。西门·洛里安烧得迷迷糊糊,伤得精疲力竭,认不出她。
她脸色苍白,表情紧张,但还能控制自己,穿着护士的制服,身体笔挺地听人家介绍病人情况,低声地说:“我的宝贝,我会救你……我会救你的……”
从医院出来,拉乌尔遇到罗朗·加维雷。她刚从姐姐坟上采来一些鲜花,带到热罗姆·埃勒玛的病房里。热罗姆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他和罗朗一起哭了一场。高烧已退。翌日将讯问他。
罗朗和拉乌尔一起走,问他:“您思索过了么?……”
“我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件事。弄清案情的意愿鼓舞我调查。”
“到现在为止,您知道了什么?”
“到现在为止,还没知道什么。我在自己的回忆,在对伊丽莎白的回忆中寻找。什么也没找到。”
到了铁线莲别墅,罗朗把姐姐的日记拿给他看。几个月以来,日记记载的都是温柔而喜悦的爱情,有时也夹杂有患病的忧郁,但这种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病初愈,即将为人之妻的欢乐。
“请看最后一页,”罗朗说,“她多么平静和无忧无虑!没有任何东西妨碍这对未婚夫妻过上幸福生活。”
在别墅外面,鲁塞兰先生作完现场的最后调查。他对走近来的拉乌尔打了个手势。
“形势对小费利西安不利呀。”
“预审法官先生,为什么不利?”
“罪证越来越明确了。最后的罪证是仆人爱德华和您的园丁向我提供的。他们两人是在这里才成为朋友的。两星期前,一天傍晚,爱德华来和他的朋友闲聊。他们在您的花园和苗圃之间的树篱旁边谈话。谈到了两位小姐的叔叔。仆人爱德华犯了错误,说了菲力浦·加维雷先生的一些闲话。‘一个不停积聚钱财的家伙!……’他说。‘一个守财奴!过去曾经和税务机关扯过麻烦的事。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他把钞票藏在家中……这会让他倒霉的。’过了一会儿,两人透过树篱看见一点火光,接着闻到烟草味。有人在另一边吸烟……是费利西安·夏尔和西门·洛里安两个。那些话他们全听到了。”
拉乌尔问道:“您怎么知道?”
“我刚和费利西安·夏尔谈过此事。他并不否认。”
“您就得出结论了么?”
“噢!一个预审法官不会那么匆忙作结论的。在作结论之前,要经过一些步骤。最多我们有理由这样考虑,采取行动的想法可能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头脑中产生的。他们让老巴泰勒米去干,他干惯了这种事,但在此案是个胁从……”
“后来呢?”
“后来,第二天晚上,那灰布袋子被窃,接着又丢了,后来又在花园里让两个朋友中的一个找到了。两人持刀争抢起来。”
“热罗姆·埃勒玛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是个过路人,妨碍了两人的活动,因此要被除掉。”
过了两天,拉乌尔得知西门·洛里安伤势恶化,便赶到医院。
鲁塞兰先生已经在那里了。古索探长也已到来。福斯蒂娜把背向着他们,稍为避开。拉乌尔看见她脸部显出痛苦和绝望的表情。
西门·洛里安发出垂死的喘息。一时间,他在床上坐起来,目光清醒地扫视在场的人们。看见情妇,便对她投以微笑。
但是,他不久又糊涂了过去,像一个小孩呻吟般低声胡言乱语。
大家听见他说:“藏钱的地方……老头找到袋子……后来……我去找……我再也不知道……费利西安……”
他反复说了几次:“费利西安……费利西安……干得真漂亮……费利西安……”
接着,他的头落在枕上,失去了知觉。
长久的沉默。拉乌尔碰到了福斯蒂娜仇恨的眼光。杀死她情夫的人,不就是刚由垂死者诚实的声音说出姓名的人么?
鲁塞兰先生把拉乌尔拉到外面。古索探长跟了出来。鲁塞兰对拉乌尔说:“达韦尔尼先生,我很遗憾,费利西安·夏尔是您的客人。您是他的保护人。但是,种种推测确实是有力的……”
鲁塞兰先生似乎仍然有点犹豫。拉乌尔仍想着福斯蒂娜那绝望的表情,心想,逮捕会使费利西安——不论是有罪与否——免于遭到报复,因此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我赞同您的意见,预审法官先生。费利西安现在在我家的小屋子里。”
拉乌尔的主张使鲁塞兰先生作出决定,并说:“古索探长,请您把费里西安带到看守所,好好看押,随时都可能传讯。”